第16章 举头三尺有神明（一）

济洋急忙搁下手里东西跟上来，“郎君这么晚去哪？”

“二顾茅庐。”颜子慕健步如飞地去找戚长临。

也不知是不是他二顾茅庐的乌鸦嘴一语成谶，颜子慕敲响戚长临房门时，再一次被告知：“师哥不在。”

颜子慕看了眼已过亥时的天色，“这么晚了还出门？”

荀雁南仍旧保持着倒挂房梁的姿势，笑嘻嘻道：“不是去花楼哟。”

他不提这茬倒还好，一提颜子慕顿时来气，“你还好意思说？你今天下午是怎么传话的？！”

荀雁南双腿勾住房瓦，怡然自得地晃来晃去，“我这不也是帮你嘛，师哥这几日衙门里事情多，如果我不把情况说夸张些，他哪里肯抽出时间来找你。”

“我谢谢你哦！”颜子慕翻了个大白眼，撇嘴完又想起来问：“最近衙门里很忙？”

荀雁南点头，“岂止是忙，简直都快要炸锅了。”

忙就来找他这个深知孔孟老庄精髓和熟读马列主义思想的现代人参谋呀！他又不收小人戚的钱，只要抵扣几个月的房租就成，稳赚不赔的买卖。

颜子慕索性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兴致勃勃地听荀雁南说起最近衙门中事，顺便消磨时间等戚长临回来。

尚值正月，未过上元，按理说应是一年一度最清闲的日子。可偏偏当今圣上突然一道圣旨飞到了江州，说自个儿要在开春后来江州巡按私访，顺带赏花看柳。

迎接圣驾乃一等一的大事，戚长临身为江州一把手，自是有的忙了。

皇上啊……颜子慕摸了摸下巴，电视剧里见多了黄袍加身，如今穿越到古代他还真有点好奇接受万人跪拜的帝王究竟是怎么模样。

荀雁南看他突然就陷入一脸遐想，赶紧道：“我可给你说，那小皇帝完全没我师哥长得帅，你可别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伤了师哥的心。”

“哪能啊，我是这种人吗？”颜子慕嚯了一声，语声中带点不屑。

再说戚长临都已经给他下毒了，就算为了保住这条小命，也绝不可能见异思迁好嘛。

荀雁南纵身一跃坐到他边上，单手托着腮帮子看他：“所以你是承认吃着我师哥这碗饭了？”

颜子慕：“……什么？”

后知后觉，他是被这人套路了？

正想反驳，目光流眄间，颜子慕忽而勾唇一笑，拍拍衣袖站起来，“你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碗里的饭吧。”

“什么意思？”荀雁南仰头看他，然而下一秒就见到了端着盅汤跨门而入的祝无忧，再顾不得和颜子慕玩笑，立马屁颠屁颠地在祝无忧面前站定，“给我准备的？”

祝无忧眼神飘忽闪躲，“不是，是给二师叔的。”

荀雁南笑嘻嘻道：“师哥不在，不如便宜了我？”

“嘁。”祝无忧怼他：“你成天游手好闲，喝了也是白喝。”

这话荀雁南就不乐意听了，化身一个维权少年，“我在你们看不到的时候，也很忙很辛苦的好嘛。”

“嗯，忙着倒挂屋梁，上房揭瓦。”颜子慕忍不住补刀。

祝无忧噗嗤失笑出了声，随即把盅汤放到了颜子慕手上，“既然师哥不在，就麻烦颜小郎君替我送去衙门吧。”

颜子慕点点头，如此也好。

于其在这两人中间闪耀如八百瓦的发光发亮，不如寻个由头去找戚长临，也好让他们多些独处空间。颜子慕自豪地想：他一定是个合格的好助攻。

而祝无忧和荀雁南在他走远后，也异口同声地发出了感慨，“我一定是个优秀的好助攻。”

而后对视一眼，“哼！”

要不怎么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呢。

寂夜深深，一阵寒风从院中呼啸而过，扫起无数尘土飞扬。

江州衙门书房内，一盏微微跳动的昏黄烛火已燃至根部，被风吹得险些熄灭。

戚长临从几摞公文卷宗中抬起头，“你怎么来了？”

“送汤。”颜子慕搁下漆盘，替他点上一支新蜡烛，

“你还会煲汤？”戚长临一双美目因熬夜染上疲倦，但说这话时眼底的不信盖过倦意，呼之欲出。

“……”颜子慕撇嘴，“我只说了送，是你自己过分解读会错意。”

戚长临轻笑拿起调羹，舀了两勺热汤入胃驱寒，眼底的困倦瞬间如清晨薄雾散去，并非这汤的味道有多好，而是眼前人方才神情像极了那日画舫上，绞尽脑汁解释一句“江州司马青衫湿”的模样，有些恍然。

趁他喝汤间隙，颜子慕把今日药材生意之事和盘托出。

戚长临全程保持沉默，汤匙一下一下碰着瓷盅，发出一室仅有的咣啷细响。

仄蹙的眉，微抿的唇，无不透出表情主人的不悦。

颜子慕小心翼翼地试探，“我把那瓶药带出来了，要不我再吃两颗？”

戚长临不带语气地“嗯”了一声。

颜子慕欲哭无泪，他真的罪大至死吗？他还年轻，没活够呀！

“你说李老板提出停了这生意？”戚长临终于开口。

“是啊是啊！”颜子慕连忙点头，默默趁他不注意又把药瓶踹回了袖中。

戚长临摸着腰侧玉佩，低喃沉吟：“不应该呀。”

他每做这个动作便是说明在思考棘手的事情，这是颜子慕几月时间观察出来的结果，问道：“什么不应该？”

“李老板。”戚长临言简意赅。

倘若今日在现场的是戚长临本人，他也会搬出同颜子慕一样的说词。

但怪就怪在，李老板实则是戚长临的心腹，再清楚不过那药材生意只是个幌子，里面真正藏着的是……那个不得为人知的秘密，所以李老板断不会公然提出停了生意。

戚长临恍如受点拨般灵光闪过，描摹玉佩的手指突然停在麒麟雕纹上。

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李老板是想借这个说辞，向他透露什么消息。

更深露重，夜风恻恻，吹得烛火跳动，将沉思的人面孔映得忽明忽灭。

“你不是好奇密信上写的内容，带你去个地方。”戚长临突然搁下喝尽鸡汤的白瓷盅，从桌案后站起身来，毫无征兆地转移了话题。

颜子慕回想了一下他看到的密信……兵符已安全送到大将军处。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话确实让他充满了疑问，但颜子慕也清楚，一切涉及兵符兵权之事，大抵都是权利上最深的秘密。而他一个外人，倘若贸然窥探，极有可能落得个好奇心害死猫的下场。

纵然这晌是戚长临主动提出来，他也不敢点头。

颜子慕看了看戚长临抬步欲走的姿态和窗外天色，迟疑地问：“现在？”

戚长临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但他这默认却被颜子慕品出了一丝其他意味。

这月黑风高的，最适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拐到一处，然后脖子一锁、匕首一抹，就送人上西天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只有死人还能真正地保守秘密。

“你该不会想……”颜子慕咽了咽口水，做了个手刀划过脖颈的动作。

他说这话时，恰好屋内最后一截蜡烛燃尽，忽地一下就熄灭了，眼前漆黑一片让颜子慕本就胡思乱想的心又多了份恐惧。仿佛呼呼敲打窗户的风声，也像极了鬼哭泣魂喊冤。

戚长临顿住脚步，站在门边回过头去，见他一双明亮杏眼紧紧地盯着自己，明明已是害怕得连膝盖都微微发抖，却偏又做出一副坚强的样子。

皓齿轻咬下唇蕴着倔强，让人忍不住就想逗逗他，戚长临轻笑，“我如果想灭你的口，何必这么大费周章，那瓶毒药就绰绰有余了。”

颜子慕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又听戚长临续道：“你再不跟上来我可就走了，留你一个人在冤屈深重的衙门里，不害怕？”

他话音还没落下，颜子慕就立马屁颠儿地两步小跑跟了过去，顺手还抓住了戚长临宽广袖袍的一角。

天可怜见，殊不知他颜子慕虽然是个信仰科学的现代人，但却是个怕鬼的，从小就不敢走夜路。

戚长临见状好笑，但不仅没有抽回自己衣袍，反而放慢了脚步与颜子慕并肩而行，又在经过廊道时抬手摘了一盏照明灯笼，拎在手上为他引路。

出了衙门，此时街上空无一人，三更天的巡夜更夫已经打完锣，只不知何时飘起了薄薄雨幕，模糊了视线。

戚长临走到一处屋檐下，将灯笼递到颜子慕手中道：“你且在这里等我一晌，我回去拿把伞。”

不料他刚转身，背后就有一股力死死攥着他衣物，似是下了狠心绝不让他走。

颜子慕心虚撇开眼，神色有些不自在地说道：“我们还是快些去吧，这么点儿小雨，不碍事。”

戚长临自然知道他说这话的真实意图，勾了勾唇倒也遂了他的愿。这点蒙蒙细雨，他解下自己外袍披在颜子慕肩头，的确没甚影响。

深夜阒寂，一阵风吹过戚长临见他拢了拢外袍，想起他方才种种反应，笑问道：“纵然有鬼神之说，那也都是死物，有何好怕的？”

颜子慕觉得他这话问的甚是莫名，就因为鬼是死物，所以才怕啊。

活着的人不想死，死了的鬼却无所畏惧。

有所惦念的人难道不该怕置之死地的鬼么？

戚长临本想开口宽慰他这世上并无乱力怪神，但乍然听到这般回答竟也觉得有些道理，便缄默了没再启唇。

沿着小巷又行了一段路，颜子慕认出戚长临带他走的方向，正是两人初见时的浔阳江。

借着码头零星几点渔火，依稀能看清岸边停泊着几艘舟船。船夫披着用稻草织就的蓑衣斗笠，倚靠在桅杆便呼呼打起呼噜。

两人锦靴踏在木板上，发出笃笃行走声。

船夫听见有人登船，立马睁眼醒来，但在见到来人是戚长临后又恭敬地询问他有何需要。

戚长临摆摆手，只是让他在外头守好便是。

颜子慕跟着戚长临径直进入到船底放货的船舱，火折子点亮四壁油灯，倒也不显得昏暗。

掀开遮蔽货物的黑布，一箱箱上了锁的货箱便露了出来，戚长临从袖中掏出一把钥匙递给颜子慕，示意他打开来看看。

铜锁在几声金属细响后落在地上，颜子慕掀开木盖，这是一箱再平常不过的药材，想来就是戚长临和李老板的药材生意。

他困惑地侧头看向戚长临，这人带他来看满当当一整船的药材是什么意思？

戚长临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你往下翻看看。”

颜子慕依言将上头药材移到一边，渐渐露出箱子底部的东西来。

一道粼粼银光乍然刺入他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