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医者的宣判

单间公寓的墙壁上贴着大大小小的海报，入眼的是梵高的画像，罗纳河上的星夜、乌鸦低飞的麦田、耀眼的向日葵、含着香烟的骷髅……各色的海报在米白色墙纸上却并不显得突兀。沙发的角落堆满了草莓熊玩偶和抱枕，阳光透过窗帘在钢琴上落下一层光辉，一旁的吉他斜靠着钢琴，相依相偎。

单看物件的摆设和海报的粘贴样式，不难推断住在这里的租户是一个极具富有艺术气息的人，然而地上一片狼藉，胡乱摆放的泡面盒、打碎的啤酒瓶与阳台的乐器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当初让你不让你报考法医学是为了你好，女孩子家家的选个财政专业在大学好好学习，以后好就业。你竟然回回挂科现在甚至退学了，整天不回家，不知道你一天都在干什么，你赶紧回家，我和你爸给你安排工作去上，别整天无所事事的……”

啪嗒。

段南姜挂掉电话把手机扔在茶几上，烦躁的揉了揉脑袋，踢开地上被打碎的杂物，慢慢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无声耸动着肩膀，良久才停歇。

为了躲避家里老妈不停地念叨和控制，段南姜在大学读书的这座城市找到这件公寓，拿着攒下来的生活费交了一年的房租，靠着在图书馆做图书管理员赚钱维持生计，只在偶尔和老狼打电话叙旧保平安，不让他担心自己女儿的安危。然而老妈总是想要控制段南姜的一举一动，每天都要不停的电话过来催她回家在K市找工作。段南姜知道，一旦自己选择妥协回到家里，那么她这辈子都不能摆脱家里对她的牵制，她将一辈子都被困在无形的牢笼之中，重复一日又一日乏味枯燥的工作，最后被迫和并不相爱的男人结婚生子。这样的生活，一眼就能看到死。

她踉踉跄跄的站起来，看着被自己搞的脏乱的客厅不知所措。突然，段南姜又发疯似的狂笑着，把桌子上仅剩的水杯摔在了地上。心脏伴随着水杯掉在地板上破碎的声音开始抽搐，一阵绞痛促使她不得不躬下身子，她喘不过气，想要大口的呼吸，心脏却随着吸气的动作更加疼痛，她扶着沙发坐下，慢慢的调整，试图放慢自己的呼吸，减缓心脏的疼痛。

“该去医院看看了。”

她心想着，麻木将打碎的玻璃渣和泡面盒打包进垃圾袋下楼扔掉，回家摔上躺在沙发上，两个月没有睡过一次好觉的她终于被困意席卷，沉沉睡去。

夏日炎炎，地皮都仿佛要融化，然而阳光却显得格外苍白。

C市脑科医院精神科。

大厅上人满为患，就连走廊的地板上都坐满了患者，或是家属。他们年龄不一，上至八十岁的老人，下至七八岁的孩童，有人席地而坐，有人来回踱步。这里的人们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份挂号单或是报告单，沉默不语。整个大厅，段南姜只听见自己迟缓的呼吸声，还有广播冰冷的机械声。

“请29号患者到611诊室就诊……请30号患者到612诊室就诊。”

“……”

攥紧手中的挂号单，段南姜深邃的眼眸闪过一丝犹豫，深吸一口气，还是从角落站起来大步踏进612诊室。

“医生。”她关上门，坐在了尚有余温的凳子上，从桌上的全家福照片上瞥过。

“你好。”

唐可从段南姜手中接过挂号单，开始登记患者信息。她戴着口罩，看不到脸上的表情，扎着一双高马尾，让整个人都格外精练。那对狭长的凤眼露在外面盯着电脑屏幕，却又显得温柔又专注。

“请阐述一下自己的症状。”

段南姜听到这句话窒息了一瞬，突然喘不上气，看到前面有无数个鬼影朝向自己，伸出利爪扑了过来。她开始颤抖，猛地闭上眼睛，想要逃避这一切。

“你还好吗？”温柔的声音打破了黑暗，段南姜再次睁眼，只看到一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和修长的手指。

“谢谢，我没事。”

段南姜不再浪费时间，她抿了口滚烫的开水，面无表情地开始描述自己的症状。

“我的情绪一直不稳定，有的时候烦躁的不行，到处摔东西疯狂地喊叫，甚至伤害自己，还想伤害别人。经常流眼泪，喘不上气，懒得动，还有幻听和幻视的情况。”

“平时睡眠质量怎么样呢？吃饭都正常吗？”唐可迅速地在电脑上记录情况，拿起听诊器戴上，示意段南姜把外套拉链拉开。

听诊器贴在皮肤的那一刻，冰凉的触感让她轻颤一下。

唐可又问，“身体上还有什么不舒服的症状吗?描述的症状都持续多长时间了？”

诊室突然安静下来，只剩电脑的敲击声。

“没怎么睡过好觉，吃点东西就会反胃想吐，”段南姜顿了一下，暗暗掐住手心继续道，“心脏……会时不时抽搐，心跳加快。”

“大概有，一个月半了。”

“有过什么感到对你自身影响很大的事件吗？例如亲人去世、个人遭遇。”

“……”段南姜沉默。

“这里只是为了能够更好的了解你的情况从而避免误诊，没有冒犯的意思。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当然，我肯定会保护患者的个人隐私。”

“小时候被母亲家暴过。”段南姜张了张嘴，突然失声。

她抿了口已经变温的水，掩饰自己有些哽咽的声音：“出车祸做过几次手术。”

“好的。”

唐可捏了捏眉心，仿佛想要抹去疲惫，她给段南姜打了几张检查缴费单，“你的情况和症状我大致了解了，但是还需要作进一步的CT检查和激素检查。两个小时以后，你去大厅窗口或者自助打印机取报告单回来，我会根据你的情况和指标确定你的情况，给你开药。”

“嗯。”

段南姜轻轻点头，拿着缴费单走了出去，只剩唐可一个人坐在诊室里，轻轻用手抚摸着全家福，口罩也掩饰不住她的悲伤。

每天都会接触各式各样的患者和家属，只身前来的患者也不在少数，段南姜只不过是其中之一。可是她偏偏……和弟弟一样的病，眼里有着不同于其他患者的绝望，和弟弟一样……只有死寂，黯淡无光。

直到下一号患者敲门，唐可收回思绪，仿佛刚才的悲伤只是错觉。

“呼——”

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段南姜长叹一口气，才感到刺痛，低头发觉手心已经被自己掐出了一排月牙般的伤口。

她自嘲的笑了笑，按照检查单去做各项检查。

等唐可检查完最后一个患者，段南姜刚好拿着报告单走了进来。

“你的脑部CT、脑电图检查和磁共振成像是没有问题的，可以排除是身体疾病的可能，甲状腺激素减退……”

唐可低声分析各项指标，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报告单，点开段南姜的患者信息开始编辑，盯着屏幕接着对她说：“现在可以确定你的情况，”唐可一顿，眼神略过全家福上笑得灿烂的男孩。

段南姜盯着唐可的工作牌发呆，听不到声音才有些疑惑的看向那双因为疲倦而稍稍泛红的凤眼，冗长的沉默后，她听到来自医者对她的宣判：

“双相情感障碍。”

段南姜深褐色的瞳孔微缩，短暂的耳鸣后，温柔的声音再次传进耳朵：

“拉莫三嗪片每天早晚饭后各一粒，14天也就是两周后每天早晚加量各吃两粒。”唐可拿笔把注意事项逐字写在药单上，用笔尖轻轻在药名上点了几下，“因为你有食欲不振的情况，所以我给你开了巴戟天寡糖胶囊，抗抑郁的同时能够调节你的肠胃，每天早晚各吃一粒就行；还有这个奥氮平口崩片，晚上睡前吃一粒，助眠。”

这医生真负责，段南姜心想。

“一个月后来医院复查，注意忌口，不能喝酒。尽量挂同一个医生的号，更容易进行治疗。”

“好的，谢谢医生了。”段南姜拿着药单关上门走了出去。

回到家，段南姜疲惫的把药放在桌上。今天很早就跑去医院，光排队挂号就等了一个早上，一口饭都没吃，已经有点低血糖，两眼冒星。

就着两口面包，她把药拆掉按医嘱各吞了一片，硬生生咽下去，回到房间倒在了床上。

随着药物慢慢开始起作用，段南姜很快就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