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秋游（六）

但是，天底下就是有这么巧的事情。

贺枫上车的时候，只剩了两个位子，一个是车最前面的位子，大家留给赵文专坐，还有一个，就是坐在倒数第二排的洛云亭旁边的位子。

他的心是狂跳的，但他面色无异，还是沉默又嚣张的模样，一只手提着刚脱下的校服，另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走得不快不慢。他走到洛云亭身旁，随意地坐下，仿佛坐哪里都无所谓。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那冷漠懒散的外表下藏着一颗雀跃甜蜜的心。

洛云亭坐在靠窗的一边，本来是一只胳膊搁在窗沿上，微微搭着眼。贺枫能看到窗外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微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安静的他看起来很乖，有点不问世事的感觉。他注意到有人走近，微微抬了眼，对贺枫微微一笑。

贺枫的心猛烈地悸动起来，仿佛漏了一拍，洛云亭的笑只是礼貌地向他打了个招呼，很快又搭下了眼似乎是在发呆。

他心里仿佛被什么又暖又软的东西填得满满的，眼睛不由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

洛云亭似乎发现贺枫注视着他的目光，但他没有抬眼看他，只是似乎僵硬了身体。贺枫移开目光，利落地在他身边坐下。

贺枫有时候过分的小心翼翼，有时候又大胆地过分。

他记得他很久之前好像听过一个女生这样描述，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就是：当你暗恋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怕他知道，不甘他不知道，更担心他知道装作不知道。你一旦喜欢一个人，你会仿佛觉得你们的心仿佛有了某种联系，你觉得你喜欢他，那么他就会喜欢你，他的一切动作都是对你的暗示――仿佛人的心情，无论如何都是通的。

贺枫那时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不同的个体，怎么能那么准确地感受到另外的个体的情绪并向他靠近呢？可是他现在忽然有些明白了，这种相互的感受是快于语言文字的，你还没想好用什么语言来描述，你就能感受到两个人之间那种其妙的联系了。

不过，他害怕那是一厢情愿，是汹涌了情感品尽了酸涩却是独自悲欢的一场内心独角戏。

所以他不甘不把情感表现。

不过当然那么一瞬，他没有想这么多，他只是想看着他，就是想看着他。

赵文上了贺枫他们这辆车，脸色还是很差，按道理说他应该上一班女生和部分男生的那辆车的，但他可能怕贺枫几个闹翻天，所以打算盯着他们几个。从他上车到现在，一直不是盯着贺枫就是盯着李亦欢。

他上了车之后没有马上坐下，而是面对学生们站着，声音毫无波澜，带着一点强势，在大家脸上扫来扫去，说：“二班的同学们，你们高老师暂时把你们托付给我了，大家路上都听话一点，要不然我不会跟你们客气的。”二班的男生们表现得十分冷漠，也不跟他呛声也不搭理他，都在埋头自己玩或和旁边的小声讲话。

赵文停顿了一下，又开始说自己班；“我们班的，我知道有几个人喜欢闹，不过你们别以为我没办法治你们。我带班主任很多年了，什么样的学生没见过？都在车上给我坐好，不准闹事！”

依旧没人理他。他觉得学生们没把他放在眼里，脸色很难看，但是学生们又没有正面跟他闹，他也没办法。他有点尴尬地坐在最前面他自己的位置。他的位置在最前面，旁边没做人，放了很多秋游要用的东西。

车里开了空调，很凉快，贺枫懒得把校服外套再穿上，就直接把它穿在前面，他坐得很懒散，头靠着靠背向上仰着。他这时候倒是不太敢直接侧过头去看洛云亭了。

这种勇气忽有忽无，不，不应该是勇气，而是一种时浓时淡的情绪。

本来车上是挺吵的，赵文说了两句话冷场了。赵文安静了，车上就又逐渐吵了起来。方子胤和李亦欢坐在贺枫和洛云亭后面，两个人开始小声讲着什么，笑得东倒西歪。贺枫听到动静回头看他们俩，看见方子胤整个人压在李亦欢身上，李亦欢拼命挣扎。

贺枫无语了。李亦欢看见他转过来，大喊：“还不帮我！”

贺枫当然不能不管李亦欢，虽然他觉得他们超级幼稚。于是他站起来，单膝跪在座椅上，趴在椅背上，伸长了手去挠方子胤的咯吱窝，方子胤面目狰狞地笑着朝他吼：“贺枫！你们两个弄我一个！”他一边躲贺枫，一边要压住李亦欢，不准他动弹，把李亦欢压得更重了。李亦欢被压得嗷嗷直叫。

坐在周围的男生看得哈哈笑，还有的伸手挠李亦欢，李亦欢又生气又笑，不断挣扎，嘴里一直骂。

洛云亭看到他们后面在闹，也转过来，看着他们，笑得也很开心。

贺枫注意到他在看他们，有点不自在，但手上还是使劲地挠方子胤。方子胤大喊：“有本事堂堂正正来啊！”――当然没有人跟他堂堂正正的来。

大概是后面的笑闹声过大，引起了赵文的注意。本来今天是出来玩的，大家都一点也不拘谨，一班和二班本来就很熟，天天一起打球一起逃课去网吧，所以现在一车的男生，不闹起来才是不正常。

赵文是个死脑筋，觉得男生们闹就是不对，他们闹，他就该管。

贺枫最烦这种人。

赵文看到后面一群男生东倒西歪地挤在一起，生气了，大吼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一瞬间安静下来。

车子平稳地开着，车窗外的风景均匀地向后流动。可是车子里气氛却紧张起来。

大家迅速地坐回自己的位置，贺枫也转过身坐好。方子胤有点尴尬地从李亦欢身上起来，坐好。李亦欢倒是很随便地整了整衣服，虽然一声不吭，但也半点没有紧张害怕。

赵文严厉地看着玩闹的这群人，没有说话。贺枫知道，赵文不知道说他们什么。

刚到学校来的那会儿，贺枫他们几个就已经跟赵文杠上了。贺枫倒是没有先找赵文的麻烦，但赵文看他不顺眼处处针对他。

军训的时候，贺枫个子比较高，站在男生最后一排，大家都站得很直，但他天生有点微微驼背，非常不明显，平时姿态是正常挺拔的，但在所有人都使劲把肩膀往后扩，把胸往前挺的时候，他就有一点明显了。教官来说他的时候，给他往后掰，但怎么也掰不直，他教官说，只能这样了，尽力了，教官也无能为力。

但那会儿赵文不在，后来他装模作样来检查学生的时候，觉得贺枫的背不直，是在偷懒。那时候贺枫对赵文的恶感还不明显，只是觉得这人不怎么样，就跟他解释说，天生的，没办法。这话不知怎么就把赵文激怒了，赵文可能觉得他偷懒还犟嘴，于是开始处处针对他，梁子就此结下，军训没有少为难他。

记得正式上课的第一天，赵文的课。

贺枫上课时候戴了一个平沿棒球帽，坐在教室最后面，背靠着墙听课，没穿校服，大约样子是有点吊儿郎当的，但他还是在听课的。

他大概讲到第一篇课文的后半段，突然停了下来，说：“毛的这篇词大家应该都耳熟能详，我相信大多数同学是会背的。昨天也布置大家预习了，现在我们请一个同学给我们背一下，大家说好吗？”

大家都没想到他这时候出招，贺枫更没想到他这是在针对自己。

教室中空气凝结，大家都把头低下去，生怕点到自己。军训的时候赵文已经记全了所有人的名字，这时候他半天不说话，大家都心惊胆战。

贺枫从来都不怕什么，还是那副德行，大概就成了他的眼中钉。

“贺枫！”赵文突然喊。

他从放松慵懒的状态中，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便抬起了头。他一抬头，就看见赵文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眼里有着小人得志的嘲笑。

他动作一顿，慢腾腾地站起来。

不说话。

赵文也不说话，他等着贺枫。赵文想让贺枫尴尬。他们僵持了半天，赵文终于忍不下去了，提高了声音说：“我知道一些同学喜欢把老师的话当耳旁风，你们自己不对自己负责，还指望老师对你们负责吗？”他盯着贺枫的表情看，可是贺枫没有表情。赵文停顿了一会，也没说让他坐下，就接着上课了。贺枫准备自己坐下，赵文一眼看到了他的动作，抢在他坐下前说：“我让你坐下了吗？”然后又继续讲他那无聊的课了。

于是贺枫站了半节课。

此后李亦欢也跟他杠上过几次，因为中午去球场打球的事情。贺枫那时候在睡觉李亦欢就没喊他，喊了一班的两个和二班的一个，还没走到篮球场，就被赵文截下了。之后一段严肃的批评教育和赵文的冷嘲热讽，李亦欢比贺枫还讨厌赵文。

蒋巍他们几个开学第一周的周六下午，一周的最后一节课，提前跑了去上网，走的时候赵文看到了，但没有拦他们，周日下午他们几个一来，赵文就宣布他们被记了小过。

蒋巍他们几个都懵了――三中的制度是被记三个小过就算被记了一个大过，被记两个大过就要留校察看，期间再犯一点什么事，就会被开除学籍。

正式上课才一周，一班就有四个人被记了小过。赵文是想杀鸡儆猴，一开始就给学生们一个下马威，让他们不敢胡作非为。

说到这里，你们应该知道贺枫他们为什么这么讨厌赵文。他喜欢用自己老师的身份和权利来压制学生，喜欢耍阴招还自认为治人有方，他拒绝用平等合理的方式来探讨学生身上或者是他自己身上或者事件本身的问题所在，而是凭借他多年当班主任形成的一套毫不真诚的套路来管制学生。

所以贺枫他们讨厌赵文，赵文也讨厌他们这些不服从管制的学生。双方相看两厌，至始结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