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生辰、小六、后悔

殷舒黎的怀疑在则灵真的把他领到资料科，波澜不惊的和来往的人打招呼，最后准确的站到情报室时，全然打消了。

则灵得意的看向他。

殷舒黎毫不吝啬夸奖，竖起大拇指：“厉害！”

则灵愉快的笑了。

殷舒黎象征性的敲了敲门，推门而入。

一束光打在门前，殷舒黎如同一位优雅的执事，立在门前，郑重向所有人。

“诸位，介绍一下，须弥山五代弟子，初代巫蛊师，则灵。”

光与尘交错，风与香混杂，白色衣摆蹁跹，阳光映照其上，描绘出金色的波光粼粼的宛转暗纹。

随意用发带束起发的则灵站到所有人面前。

“诸位安好。”

恍然间想起曾在古老志怪中见过的凡人登仙。

说那位仙人，乘风而上，和光同尘，雀鸟提衣摆，风云做阶梯。

有人在则灵离开后去技术部将这一幕从监控里提取出来洗成了相片。它成了非管局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

昨夜领头的干练女人从座位站起身，全所有人齐声喊：“则灵老祖！生辰快乐！”

则灵愣住了：“你们……”

女人双手递过来一个木盒：“则灵老祖，这是四年前，江渝老祖，也就是您的徒弟，魂魄流离至此时，拜托我们，如果有一日您再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就将这个盒子交给您。”

则灵愣住了：“小六……”

年轻男人补充：“您不必担心！江渝老祖的魂魄已经转世了，流离在世的是一抹载着执念的残魂！将木盒拜托给我们之后，就与已经转世的主魂融合了！”

女人点头，又补充道：“那是那年春分，老祖说是您的生辰。”

则灵红着眼睛笑起来：“是，春分。小六，师父，还有我，我们都是春分。”

女人把木盒向前递了递。

“则灵大人，您笑一笑吧，江渝老祖留下这个木盒，一定不是希望您看着它落泪。”宋舒劝道。

则灵勉强的笑了笑，接过木盒，打开，里面孤零零躺着一封信，还有一轴画卷。

女人给则灵倒好茶，则灵也顾不上道谢，勉强的点点头，视线又挪会信纸上。

展开，字迹已然不是当年小孩子软绵绵的毛虫字，笔走龙蛇，锋芒毕露。

“师父，展信舒颜。”

得体的开头让则灵陌生，内容一下拉回他的熟悉感觉。

“您不在的日子里，我很想您。少不更事时曾怨恨您狠心抛下我与师爷。后来更恨殷将军，您还在时他总约您喝酒，最后您还为他赴了死。”

“但是师爷说的对，您是这天底下最纯粹良善之人，一切都是殷将军的错！”

则灵忍俊不禁。写这封信时小六应当很大了，性子却还跟小孩子似的。

“您走了以后，无人带我下山，我很想念山脚下阿婶卖的糖葫芦，可惜阿婶已经离世良久，可惜。”

“师爷说我学的很快，虽然比起您来还是差了许多，弟子赞同。但是弟子觉得，无论弟子天赋佳或次，在师爷眼中，您都是最好的。这点弟子深感认同。”

“师父，练剑真的好难！每日每日都很累，手臂软的抬不起来。可是弟子每次下山，都会有人说弟子使起剑来有几分您的风姿，弟子很开心，就不觉得累了。一晃，就几十年过去了。”

“师父，我好想您。”

“您曾教导我，不要为自己做的任何一个决定后悔，不要回头，要一直坚定的向前走。可是师父，您还未教过我若是我的决定害人了怎么办。后来我自己摸索着，法子有些繁琐，效果却不错，您可以安心了。”

“师父，您出事后师爷封山锁阵，我扣不开阵门，我回不了家了。”

“不知此信能否重见天日。我想该是能的，毕竟师父是这世上最举世无双之人。”

“师父，我也有徒儿了！他很聪慧！我终于不用担心须弥山的名号毁在我身上了！”

“师父，东海出妖龙，弟子欲前往。此行生死难料，望师父莫要怪罪。万幸该教授的已经全部教授给了徒弟，典籍也尽数予了他，还能为须弥留一份传承。”

字迹到这里与下面的字迹有了些细微的差别，看来是去东海除龙了。

“师父，弟子到底没有堕了须弥名号，妖龙已死，还东海太平清净。”

“师父，我带着徒弟安家须弥山脚下，跟在这里，哪里都不是家。”

“师父，近日来总是恍惚，眼前耳边都是您的音容笑貌，弟子想您了。”

“师父，院中阳光甚好，弟子晒太阳时回忆起与您的争吵，惭愧不已。”

“师父，我见到殷将军了，他瘦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见到殷将军的那一刻，我真的很想杀了他。”

“师父，弟子想回须弥山。”

信到后面，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手记。没有日期没有落款，断断续续，有没有全凭笔主心情。

则灵深呼吸，平复了下心情。他没有看下去，也没有打开另一边的卷轴。

“您不看了吗？”女人问。

则灵摇头：“我是来做登记的，这些……我可以回去之后看，就不在这里耽误大家时间了。”

女人点头表示全凭则灵心意。

“则灵大人，您的平生我们已经从各路老祖宗处了解的差不多了，我们会根据手中的资料向您提问，如果冒犯到您，您可以不回答。”

则灵微笑点头：“请讲。”

女人翻开手中的册子，笔尖点了点：“您的师父，赵庭岚老祖，史书记载他肆意妄为，刻薄寡恩，您怎么看？”

则灵不假思索的摇头：“我认为这是胡说。”

“哦？”女人表示疑惑。

则灵解释道：“我的身世想必你们清楚。我从周岁就被师父养在身边，师父确实不喜循规蹈矩，却有自己的章法。所谓刻薄寡恩更是无稽之谈，师父是极温柔的人。”

女人点头，飞快的在本子上记下什么，接着问：“在您的印象中，江渝老祖与赵庭岚老祖关系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则灵道，“他们从未吵架。”

女人笔尖一顿，无声叹气。

事实上，只是不在您当面吵。

女人迟来的意识到，也许这些问题就不该拿来问则灵老祖。江渝老祖与赵庭岚老祖似乎都有意的瞒着则灵老祖对彼此的意见。

在赵庭岚老祖的手记里，他是极看不上这个被则灵老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小狼崽子的。天赋差悟性差，不一心向学就算了，还总爱缠着则灵老祖撒娇，半点须弥风骨也无。

而江渝老祖在手记里也提到过，说他的师爷赵庭岚老祖眼界比天还高，毒舌又刻薄，骨子里天才的傲慢都要溢出来了。一把年纪了还跟老顽童似的霸着他师父，老不羞。

“最后一个问题。”女人放弃又怀抱一丝希望，“在您眼中，江渝老祖是怎么样的人。”

则灵理所当然：“我家孩子乖的没边。”

女人绝望的搁下笔。

世人对须弥山六代弟子江渝的评价大都不好，说他心狠手辣的有，说他桀骜不驯的有，说他眼高于顶的也有。

“开玩笑的。”则灵顽皮的笑了笑，“小六是很固执的人。他有自己的行事标准，会追寻一个目标十年，甚至二十年，但并非不择手段。”

则灵拖着下巴，陷入回忆。

“我是在血流成河的高门府邸里捡到小六的。”

天子脚下，风光无限的丞相府，那一夜充斥着火光、血腥与哀嚎。

“彼时小六才三岁。”

白嫩嫩的小孩子，被绫罗绸缎的母亲按在身下，被慈爱和蔼的祖母挡在身后，亲眼看着她们的脖子被利刃割开，温热的血浇了他满身。

“小六惊吓过度发不声，反而逃过一劫。”

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倒映着猩红，被眼泪浸润像上好的黑曜石，此后一生，再无法直视红色。

“我花费了许多功夫安抚他，用了足足一载才让他走出阴影。这样的过去，小六只是固执些，本质仍是一心向善的，我已经很满意了。”

女人诧异，世人确实不知，须弥山六代弟子江渝还有这样的过往。

则灵一眼就看出来她的想法，双手一摊。

“所以你看，世人的评价是那样的短浅、浮于表面。”

所以，别让耳朵告诉你一个人的为人，让你的眼睛去看，大脑去判断。

女人肃然起敬：“我明白了。”

她起身向则灵鞠躬：“感谢您。”

则灵起身，摆摆手：“不用谢，权当谢礼了。”

则灵珍重的拿起木盒，扭头对殷舒黎道：“还有事吗？没有的话就回去吧。”

殷舒黎沉吟了一下，他心中还在记挂昨夜梁皎的那句提醒。

则灵善解人意道：“如果你还有事，我自己回去也可以。”

殷舒黎纠结了一下，当着则灵的面询问别人则灵身上的事总归不好，于是点头。

“行。你回去吧，我给技术部打电话让他们给你开权限。”

于是两人分道扬镳。

则灵一个人的行动速度很快，技术部刚在监控中捕捉到则灵的面部信息录入殷舒黎公寓安全系统中，则灵就到了门口，推开了门。

技术部的技术人员接到提醒长舒一口气。

还好赶上了，要是则灵大人一下没打开门，大魔王必定来兴师问罪，届时技术部怕是要翻新重建了。

则灵走到落地窗前坐下，打开木盒捡出信封接着看。

本以为会看到第二张满满的字，谁料上面只有一句话。

“师父，弟子此生终究不得圆满。”

则灵如遭雷劈，久久动弹不得。

木盒里面的画卷因为木盒的倾斜跌落在地散开来，入目便是一行字。

“念及师父所愿，特揽镜自照做此画。”

画中人身材高大，剑眉星目。偏脸上带着腼腆笑意，生生冲散了那份锐利。

是他的小六，是他的小六长大的样子。

果真与他想象中的一样优秀。

吧嗒。

木盒坠落。

则灵狠狠咬住手腕，呜咽尽数碾碎在喉咙里。巨大的悲伤淹没了他，冲毁了他的理智，叫他竟然怨恨起自己当初做下的决定。

若是……

若是没有救阿黎，他便能亲眼看到他的小六长大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