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好坏

一言既出，屋中的四人，有三个都愣了。

柳逸安看着他们，这反应都在他预料之中。

静和向来是喜怒溢于言表的，因此只消扫一眼，就能看见他满脸的气愤与不解。

祝为祝帆师兄弟到连云峰修炼的当晚，静和与柳逸安说了整夜的牢骚话。

是以柳逸安早知静和心中对师兄弟二人百般嫌恶，也知道乾元宗八峰长老面和心不齐，导致弟子间明争暗斗。

“逸安哥，宗中有些浑水，你不要去蹚。”那天静和这样说，柳逸安方知他不像表面看去这般年幼天真。

祝为与祝帆脸上的，则是惊讶了。

祝为早就做好三顾茅庐的准备，却没想柳逸安不但主动等他上门，竟连推脱也没有，就这么轻易答应了。

祝为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也用手掌在饭桌上轻轻一拍，笑道：

“柳公子是个爽快人。日后若你与小师弟有闲情逸致来碧竹峰赏竹，我与祝帆师弟随时恭候。小师弟，如何？”

静和哼了一声，不答。

柳逸安点头：“定不爽约。”

祝为又与柳逸安说了几句修炼乾元心法二层的心得体会，便拉着祝帆匆匆回屋。

柳逸安这才将身子扭转过来，直视着静和，却没有说话。

他在等，等着静和主动开口。耐心等待，向来是柳逸安最擅长、也是他一直都在做的事情。

桌上的茶已凉，柳逸安斟满一杯，一口口啜饮。

晚秋的树上趴着将死未死的蝉，扯着嗓子在树梢叫。

身边是柳逸安一下一下咽水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听在耳中还是异常的响。

静和梗着脖子，越想越燥，终于忍不住按住了柳逸安的茶杯：

“茶都凉了！”

柳逸安看着他笑，知道静和这是不再和他赌气了，接下来无论是大吵大闹撒泼耍赖，他都能应付得了。

不想料想静和只是看着他：“逸安哥，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厉害的人。你教教我，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这却着实让柳逸安哑然了。

柳逸安是家中独子，柳氏夫妇收养他时，已经年过半百，又膝下无儿，是以一直将他当作亲生骨肉照顾。

柳氏夫妇待他极好，这无需怀疑，只是除去顾休在他八岁那年送给他的白泽，柳逸安从小到大身边却再无人相陪。

如今在连云峰竟然遇到与自己同龄的少年，他便不知不觉把静和当成了弟弟。

在柳逸安记忆中，住在他邻家未满十五的刘家小儿，整日只会与哥哥拌嘴吵闹，因此他总觉得，静和向他发发脾气，这再正常不过了。

可静和终归不是他的弟弟，就像他终归不是众人所期待的青玄或者白衣仙人。

柳逸安将碗筷一并收拾好，拉着静和的手与他走出饭堂。

秋意愈浓，柳逸安沐浴在染黄的月色中，眼中映着的却不是夜空，而是那浓雾般翻涌的灵气，问道：

“祝为师父对乾元心诀之理解，你觉得如何？”

“听他说完之后，我自己的领悟也更深了。”

柳逸安又问：“为何大师兄不直接告知你这些？”

静和答道：“虽然所练心诀相同，但每人所修之道不同，师尊说过，领悟是无法借鉴的。”

柳逸安再问：“祝为所说之话，对你修的道可有影响？”

静和眉头拧了拧，眼珠从左转到右，从上转到下，片刻后摇头道：“目前没有。但是他会影响你呀。”

柳逸安笑答：“我的道，早在多年前就已定下了。静和，既然祝为之话对你我都无坏处，他又愿意主动帮助我们修炼，我们为何要拒绝？”

“他目的不纯！”

“他的确有所图谋。”柳逸安看着静和亮晶晶的眼，说道，“但他不会害人。”

“他看不起人。”静和的眉头皱成一团，“他不是好人。”

柳逸安将手指放在静和眉间，把皱起的眉头强行按平，眼前少年倔强的脸似乎与几年前的自己重叠了起来。

他眼中带着笑意，问道：“何谓好，何谓坏？”

何谓好，何谓坏？

八年前浮台大集，他与如今的安王萧灼不打不相识。

那时白泽在人群中左突右奔，撞倒了胖成球的萧灼，守卫原本要拿他，却被柳逸安几招四两拨千斤躲开了。

彼时萧灼亦对拳脚功夫有意，见这少年竟能躲过御前侍卫的合围，顿时大感兴趣，以请教切磋为名，主动与他打了起来。

柳逸安初时一味防守，但那少年总在他耳边说要拜师，其攻势也愈发猛烈，柳逸安别无他法，只得攻其空门。

谁知那少年虽屡屡被逼退，却愈战愈勇，甚至慢慢能和柳逸安过上数十招。

实是武学奇才。

如此这般你来我往你教我学，拳脚功夫斗了一个时辰，柳逸安疲惫之下，也难免挨了几拳。

少年打得尽兴，互换了姓名，萧灼交给柳逸安一枚玉牌，只说有事的时候拿着去找他。

这话虽然不算明说，但柳逸安也猜到萧灼身份不简单，因此当萧灼央求他勿向他人提及此事时，柳逸安满口应了。

当晚柳氏夫妇看着柳逸安青肿的脸，问他原因，柳逸安编说是与人斗殴，柳氏夫妇只当他仗势欺人，罚他跪在堂前反思。

也就是那时，顾休忽然出现，问他，为什么不说出实情。

柳逸安原本没哭，可在看见顾休的时候，眼泪就成串地掉了下来。他还记得那时候他说的话——

“因为我答应了他。”

“若他骗了你，你待如何？”

“我知他有所图谋。但子华兄面相和善，是好人。”

“何谓好，何谓坏？”

那时候顾休一边笑着问他，一边把药膏涂在他的伤处。柳逸安只顾着哭，至于后来顾休又说了什么，他不再记得。

静和张了张嘴，眼神却又飘忽了起来。是啊，何谓好，何谓坏，大师兄竟然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该如何判断。

柳逸安随手拨弄着眼前灵气，出声道：“为救一人而杀一妖，是好是坏？”

“好人。”

“为救一人而杀一人，是好是坏？”

“他想救人，初心是好的，但杀了人，不算好也不算坏。”

“为救一人而杀百人，何如？”

静和迟疑了：“那，看他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这句话只说了一半便停住了，静和皱着眉头，脸上带着明显的疑惑。

柳逸安认命般长叹一声，他忽然响起六年前的除夕：“静和，我曾经害死过人。”

那时江南地区水患频发，各地上报异兽出没的折子自入冬就没有断过。

一座又一座的村庄淹没在黑水之中，侥幸逃出来的难民拼了命地逃往北方——北方的冬天河水上了冻，妖兽翻不起浪，也就不会有人死在水里。

有的难民饿死在了路上，大半的被堵在了城外临时搭建的难民所。

只有极少数的在大批难民北逃前就混进了永乐城中，勉强在南城站住了脚，或是投奔亲戚，或是沿街乞讨。

往年的除夕，都是没有宵禁的，柳逸安总会与偷偷溜出来的萧灼在南城与北城相连的太桥上相会，与寸步不离萧灼的小厮如意三人，在夜市中打闹。

可是这年凉帝为配合大傩驱魔仪式，一道圣诏使得家家户户紧闭门扉，往年热闹的守祟夜，如今只听得到从北面皇城处传来低沉如泣的咒唱。

柳逸安在父母房中，与吴兰在烛火下剪着窗花，忽然从那嗡嗡不断的咒语中，听到声声痛苦哀嚎。

“行行好，给口水喝吧。”

“行行好，给我点水吧。”

这声音柳逸安极其熟悉，是月前突然出现在十里巷中的乞丐。

寒冬腊月里，那人身上只着褴褛布衣，瘦得只剩一层皮，头发胡子粘在一起，看不出形容。

听邻居说，他是南方逃难的灾民，许多人看他可怜，偶把家中吃剩的饭菜送给他吃。

每年除夕，吴兰总会炖上一锅牛肉，分给十里巷的邻居吃。吃肉在寻常人家十分奢侈，但有了顾休帮助，便不在话下。

今天早些时日，柳逸安趁吴兰不注意，偷偷拿了一碗肉，送到了乞丐面前。

他看着乞丐把碗中肉连带着油汤狼吞虎咽一同吃进肚中，笑嘻嘻地跑回了家。

他原本以为那乞丐也能像他一般心满意足过个好年，却不想在这样的夜晚听见了他的哭嚎。

柳逸安想要跑出去帮他，被柳庭喝住。在大傩仪式进行之中，任何轻举妄动都是对神灵的不敬，妖邪趁虚而入，天道亦会降下灾厄。

没人知道一向不主动求人施舍的乞丐到底为何忽然彻夜哭嚎。

十里巷众人只是紧闭着大门，听凭那哭喊由强渐弱，最终消散在护城卫齐齐点燃的爆竹声中。

他是撑死的。

第二日搬运尸体时，殓尸官看着乞丐鼓胀的胃囊，这样说道。

柳逸安从白天哭到了晚上。吴兰为他缝制的新衣，只是一天就被他眼泪鼻涕擦得黑乎乎一片。

当晚顾休出现时，柳逸安的眼睛已然肿成了包子。他从眼睛缝里瞧见顾休，扑过去仍旧不断地哭。

“师父，我害死了人。”

鼻间充斥着顾休身上清淡的桂花香气，柳逸安那时想，师父一定会安慰他，师父一定会告诉他，他做的是对的。

谁知顾休抚着他的发，轻声哄道：“对，你杀死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