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原来

令狐思躺在摇椅上，只能听见他吱吱嘎嘎摇着椅子，却听不见他的回答。

“师父是神。是三界中除去天道，再没任何人能拘束的至高无上的神。”柳逸安道。

令狐思未置可否，只是将椅子摇得愈发快了。

“我不知师父为何以为他是妖。”

柳逸安攥着拳，紧盯向令狐思藏在扇面下的脸，直欲把那扇子盯出两个洞，

“令狐兄，你又为何将错就错，以妖界束缚师父千年。神本应超脱轮回，师父却插手三界诸事，彼时天道因果加身，他又岂能轻易逃脱？”

“三界之中没人杀得死他”，这是令狐思对于顾休的评价，也成为了当时六神无主的柳逸安能够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柳逸安从来不肯细想，瑶山那么危险，此前从未有人能活着出来，令狐思为何能确定顾休不会死。

直到今天他才终于想通，如果顾休只是妖，他当然会死，可如果顾休是神，他又怎能轻易死在另一位神所掌控的地域？

令狐思终于发出了声音，只不过这声音却带着十足的嘲讽：“又是怪我。

“与顾休签订契约的是你，趁他失忆骗他是妖的也是你。

“我千年来所做一切事，不过是顺水推舟。顾休愿意整顿妖界，我乐享其成。

“顾休抛下妖界事务绕着你兜兜转转十个轮回，我从未拦阻。

“而你，才是载舟的那条河。

“论坑蒙拐骗的能耐，我甘拜下风。”

柳逸安怔愣。令狐思没必要于此事上骗他。他终于知道这灵狐眼中到底为何始终带着嘲讽。

原本，原本不是这样的。

原本他把顾休当作神祗崇拜。崇拜他的强大，崇拜他的温柔，柳逸安甚至把顾休当作模子，学他的言行举止，学他的不动声色。

可是后来，为什么这份崇拜却变了质，发了酵？

柳逸安想不通这份隐秘不可宣的心事从何开始，又为何开始，只是每当想起师父，总会唇角带笑，心头酸涩。

想看师父只对自己笑。

想听师父用最柔和低沉的声音叫自己的名字。

想让师父的眼里只有自己。

他还想让师父在想起自己时，也会这般心中饱胀却酸涩。

可是柳逸安不能，也不该。

那是他的师父，虽然是在四岁时看着撒泼耍赖骗来的，但终究是师父。他只得挣扎着将心事压在心底，只敢在夜深人静的偶尔偷偷摸摸回味。

从十三岁到十六岁，整整四年。他藏得天衣无缝，骗过了父母也骗过了踏破门槛的媒人。

就在他以为连自己也骗过的时候，顾休出现在郊外的春雨中，在父母坟前，递给他一坛酒。

那是一坛桂花酒酿，满溢的浓烈酒气与顾休身上似有若无的桂花清绝之香混在了一起。

柳逸安咕嘟咕嘟灌着酒，醉在酒里，也醉在顾休的气息里。

顾休，顾休，这名字是咒，咒得他夜不能寐，又甘之如饴。

就算不能说出口，但师父待他这般温柔，他亦知足了。

可是如今，柳逸安不禁疑惑，这份温柔，究竟是给谁的？

在乾元宗弟子的眼里，他是青玄师叔祖。在令狐思的眼里，他是白衣仙人的轮回。那么在顾休心中，他柳逸安，又该是谁？

令狐思把玩着柳逸安最初放在床头，后来又被他从废墟里摸出来的黑狼泥塑。

那泥塑纤毫毕现，绝非寻常街边艺人的手艺。右前爪微微抬起，其余三爪轻盈点地，头颅高高扬起，像是对月长嚎。

这泥塑虽然只有巴掌大，却比令狐思见过的所有雾灵山神观的狼，更像顾休真身。

赤色的瞳孔里闪耀着灼灼生机，直像一不留神，这狼就要从手中溜走。

简直就像用法术把顾休封印成了这泥塑一样。

“能捏出这样泥塑的，我也见过一个，只不过他已经死了。”令狐思说道，那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松弛，仿佛刚刚不曾与柳逸安起过争执，“你这个从哪里来？”

“八岁那年和娘去赶浮台集会，一个街边的手艺人捏给我的。”柳逸安仍然浸在发现事实的惊诧与不知所措里，闷头答着。

他从没告诉任何人，正是自那天听了这手艺人讲给他的妖王轶事后，他少年时期的每个清醒的梦，就此变成了顾休，和一头黑毛赤瞳的狼。

“我明日去永乐。”令狐思道，“还有什么话说？”

知道这是令狐思给的台阶，柳逸安只得顺着往下走。他缓缓抬起头，无意识抠着指甲：“是我莽撞。”

眨眼，入了秋。后院中一直被众人细心浇植的银杏经秋霜一打，也披上了金黄的纱。

往年泛着臭味的银杏果落在地上时，静和总会捏着鼻子想要将这树砍了去，可今年因为有了柳逸安在树下扫落叶的景色，静和难得没有抱怨。

也正是在这一天，柳逸安终于能清晰感受到冥思室中翻涌的灵气。

那灵气竟如雾气般弥漫在整间屋子中，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伸出手去，向面前一抓，摊开手掌，掌中自然空荡荡无一物。

此时恰逢静和颇觉修炼无趣，睁开眼睛，见到柳逸安此番举动，与自己突破一层时的模样别无二致，竟不管不顾地喊出声来：

“逸安哥，你看得见灵气了？”

众人闻言，纷纷看了过来，面上无不带着惊讶。

感受天地灵气虽为修道入门，但灵气实属虚无缥缈之物，有些人倾其一生都只能在此摸索，蹉跎岁月。

而柳逸安却能在短短三个月之内，达到寻常弟子两年才能突破的境界，实在是千年不遇之奇才。

但众人不知道的是，柳逸安自半月前苏醒了青玄的大半记忆，那是仙人转世的第二世，也就是他的前世。

令狐思说的没错，周初一若将自己当成青玄，那只喊师叔，辈份的确差了许多。

恢复青玄的记忆后，柳逸安相当于无形中多了一位手把手教他修炼心法的老师。再辅以祝为刻意的解释，感受灵气这最基础之事，自然要比在黑暗中苦苦摸索的旁人要简单许多。

祝为的目光也被柳逸安吸引过去，正巧对上对方熠熠生辉的双眼。他直觉这少年身上有什么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柳逸安向他点头，笑着对静和道：“轻薄像雾，却能像水一般流淌，着实神奇。不知第二层心法又要如何理解？”

静和脸上满溢的笑容顿时减了八成，他支支吾吾，一边不住地用眼神示意云成：“尝试将灵气引入体内……”

云成自然看见静和的求救，却一动不动。静和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解释：“就是，呼吸是用口鼻，但沟通灵气，要用周身毛孔。就像，就像……”

“就像水坝。”祝为忽然接道，“灵气是会流动的，遇到阻隔之物便要绕过去。灵气遇到常人，便会像流水遇到高山，另择一条低洼之地绕过去便好。

“但修道之人，却要变成一座被挖了心的山，让灵气可进可出，畅通无阻。当然最好的方法，是让灵气有进无出，像存水的水坝。”

柳逸安看向祝为，向他颔首致意。

祝为又解释第二层由外及内感受、掌控自身的方法。

柳逸安礼数周全地向祝为道谢，心中了然。二人视线相撞，柳逸安眨了眨眼，报以温和一笑。

祝为不由得想起碧竹峰冰雪乍融的初春，涓涓细流在冰层下缓缓流淌，带着暖意，消解冬日肃杀。

是日晚饭时分，柳逸安拉着静和坐到了桌角处，盛了满满三碗米粥，又拿起三个馒头，在静和目瞪口呆的表情下，夹起一根咸菜，咬下半寸，就着清粥，喝了极小的一口。

“这顿饭慢慢吃，不着急。”柳逸安拍了拍静和的手，说道。

静和这才回神，虽不知柳逸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柳逸安做事，在通常情况下都是有道理的，便也学着他的模样以极慢的速度咀嚼着口中饭菜。

如此这般，两少年一直坐到饭堂中只剩下彼此，柳逸安的目光不时扫向门口，似是等着什么人。

果然，门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紧接着，静和最不愿意看到的两个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口。

“碧竹峰的两位师兄？”静和“咕咚”咽下口中馒头，站了起来，扬起下巴，“怎么跑到后院来了。迷路？”

柳逸安将手放在静和肩头，把他拽到自己身后，手掌指向对侧的座子：“祝为师父、祝帆师父，进来吃晚饭吧。”

连云峰一日两餐，除去云成，其余众弟子虽常年修炼，却远达不到辟谷的境界，是以若是错过一餐，便要等上整整十二个时辰，着实难熬。

而祝为与祝帆每日修习完毕都会与连云峰众弟子一同用饭，今日二人却于晌午被碧竹峰长老临时叫走，直到饭点仍不见人影，这时出现在此地，必然是腹中空空。

柳逸安将清粥与馒头摆在自己对面，祝帆此前还对师兄要饿着肚子赶回连云峰的决定抱怨不已，此刻见着有饭食，顿时面上乌云齐散，嘿嘿笑着把祝为推进屋中。

师兄弟二人不多推让，四人同时落座，竟像早就约好般，又静悄悄吃了起来。

“师兄，我觉得连云峰的馒头比咱们的好吃。”祝帆囫囵喝下已然凉透的粥，手中攥着馒头，扭头在祝为耳边嘟嘟囔囔。

祝为点头敷衍，见柳逸安与静和撂了筷，也放下粥碗，轻咳一声。

祝帆见状，连忙将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却因匆忙，被噎得满面通红，连连打嗝。

一直横眉冷对的静和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祝为只当做没看见，看着柳逸安，终于开口道：“多谢柳公子，不然我师兄弟二人今晚只怕要饿肚子。”

柳逸安笑道：“是我要多谢祝为师父两次指点，让我能理解心法意义。”

静和挠了挠额头，两次？

“乾元弟子都知道的感悟，说不上指点。但我只觉与柳公子十分投缘，不知可否与你结交？”

祝为也笑着，眼神诚挚而热烈，倒真有一番傲然风姿。

静和闻言瞪着眼睛拍桌子，大有你看不起我们还想结交？不可能想得美快点走之意，随即看向柳逸安。

柳逸安接过静和递过来的眼神，会意地一拍桌子，重重吐出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