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伤疤

林亭缓过来的时候，江逐已经撒开手向反方向走去，马路上，一辆大车摁着喇叭，林亭情急之下，抓起江逐的手，往自己身上揽。

江逐被他抓了回来，后脑撞上林亭的嘴，后者发出一声闷哼。

“你怎么了？”

“没什么，”林亭捂着嘴，看着江逐，“你很重要，跟我回去吧，我都跟你讲，讲完之后，如果你还想和我做朋友，我......”

他话没说完，江逐鲜少的笑了，眼角挂着点泪珠，不知道是撞击带来的疼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林亭把纸片从领口拿出来，看完上面的字，嗤一声笑了，他念道，“人的一生与一朵山茶的相遇至少该有两次，一次在它冬日盛放，一次在他春日告别。”

“别念了。”江逐低头，鸭舌帽被往下压了压，看不清红晕的脸庞。

“现在大概正值冬日盛放啊，收下了。”林亭说道，“你这怎么还害羞了。”

“话说，你还没告诉我你有女朋友这件事呢，还怪我什么都不告诉你。”他说着，从篮筐中提起花篮。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小猪猪。”

“什么女朋友？”江逐问道。

“你和陆宁在一起的事儿啊。”林亭回答。

江逐倒吸一口气，“林亭，你打开手机，看看我的微博，再看看陆宁的微博。”

林亭疑惑地打开手机，昨天凌晨一点。

EH-FALSE：子虚乌有的事情，请更关注我在赛场上的表现，与FIRE-cucumber只是发小。

FIRE-cucumber：@EH-FALSE，我们只是好朋友，希望大家更关注选手在赛场上的表现，造谣传谣都不是好行为哦，爱你们，对于这第一场比赛，我们深感抱歉，请期待我们明天的比赛哦~

“那时候睡着了，大学生。”林亭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没事，高中生。”江逐笑的一脸慈祥。

林亭一生的变故，要从十三年前说起。

那年他五岁，妈妈因为炎症进了医院，后来检查出来是癌症，自那以后，家里就进入了长期的化疗阶段。

病情越来越严重，爸爸妈妈都是工薪阶层，从老家那里也借了许多钱，但实在是很难支付得起长期以来的治疗费。

好几次，医生都快下病危通知书了，死亡关卡上，褚良月又被拉回来。由于院长和林成瑞有故交，所以跟他说，医院帮他们物色到了一个适合的器官捐献，林成瑞很高兴的接受了，却在签字之前被告知，有人花了更高的价钱买了去。

林成瑞给院长打电话，等来的只有长长的空音，还有微信的拉黑屏蔽。

就在那时候，姥姥被气出了心脏病，卧病不起。

那之后没多久，家里就揭不开锅了，还欠了一堆外债，林亭的妈妈褚良月女士决定放弃治疗，和林成瑞吵了两天，后者同意了。

林亭那时候小，不知道这个决定的意味，就在爸爸告诉他的时候，他还在想，没关系，妈妈开心就好。

后来，褚良月身上的导管被拆了下来，临死之前见了一眼小林亭，就带着微笑离开了。

三年后，林亭所在的小学发生火灾，在他自己被救出来之后，和前往救援的父亲相遇了，他一眼就认出了父亲的编号，然后拉着父亲去救一个孩子。

那个时候其实并不适合救援了，而且那个小孩子被埋的太深，很多人都不建议林成瑞去救，但是林亭哭着闹着，说，那也是他拼死保下的弟弟，林成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手重重的搂住了林亭。

他记得父亲在他的耳边，沉重而坚定地告诉他。

“不论以后发生什么，玉儿，要做一个坚强的人，要做一个英雄。”

讲到这里，林亭笑了笑，他想，他实在是算不上一个英雄，他大概做到了反义词，是个懦夫。

林成瑞说完，钻进了火场，等到出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一个孩子，没有人知道在里面短短的一分钟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出来的时候，林成瑞浑身是火，而抱着的哭泣的小孩子却毫发无损。

林亭开心的看着自己的爸爸，突然，悲剧发生了。

一根巨粗的柱子从上面砸了下来，大概是由于救援，废墟坍塌，林亭还没有等爸爸把面具摘下来，好好的看看他的脸，林成瑞就从平地上摔了下去。

那个小孩子被他扔出来，很多人伸手接了过去，可是大英雄却不在了，没人接住他。

两天后，经过其他消防员的不懈寻找，终于在很深的地方找到了一具尸体。

尸体是因为窒息而死，被烧的面目全非，如果不是手里紧握的编码，没有人认得出这个人是谁。

林亭趴在林成瑞的裹尸袋上，蹲在消防中心三天三夜不肯回去，他的眼泪哭干了，喉咙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起初，有人想来劝劝他，到后来，大家都只是悲观的扫过这个孩子的脸，无奈的摇摇头。

直到周曾那两天刚好出任务回来，回来的那天在大门口看见了这个孩子，然后一通询问，最后在这小孩又咬又闹的情况下把这孩子带回了自己家。

林成瑞的意外殉职很快被登上了烈士栏，周曾作为副队长，被提为正队长，亲自签字。

林亭开始变得一句话也不说，不吃饭也不哭不闹，最开始周曾怕他乱跑，会把他锁在房间，后来发现，这孩子好像放弃了这个念头，于是给了他些零花钱，允许他出去和别的孩子一起玩玩。

所以，有一天，林亭跑出去，他攥着手里的零花钱，站在小区楼下，有的小孩子冲他踢皮球，奇怪的是他再也没有像小时候一样喜欢玩了。

他站在那儿，他终于意识到，再也没有地方可以让他去了，他再也听不到爸爸拽着他写作业给他讲大道理，听不到任何人叫他不要玩了回家吃饭，眼泪从眼角渗出来，渐渐地铺满了脸，他跑出去，跑到奶奶家，却只看见那一幕。

“我在乱葬岗，看到了我这一生见过最荒谬的场景。”林亭笑着说，眼角不知什么时候，竟泛起了泪珠。

江逐看向他，欲言又止。

“那帮人抬着个小孩子的棺材，里面只有衣裳，你知道的。”林亭说“然后我就跑啊，我就哭，我害怕，我怕他们追上来把我塞进那棺材里面，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个胆小鬼。”

再之后，像是猜到他要去哪里一样，周曾把他带了回来，找了个心理医生，他也忘了那个人当初问过什么问题，也忘记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浑浑噩噩的待了不知道多久，有一天周曾回来的时候，告诉他，可以去上学了。

上学，那时候已经变成了很陌生的词汇，在其他小孩还在哭着闹着说不要上学，不想上补课班的时候，他忽然还挺期待的。

好像这样，就能让他忘掉过去发生的一切一样。

他也会变成一个...一个很普通的人。

他就这么平平淡淡的上了四年学，为了报答周曾，他一直都是班级里面最优秀的学生，直到十二岁那年。

林亭有过一个很好的朋友的，谷天涵就像个小太阳一样，转学之后，怕林亭不合群，所以带着他跟同学一起闹，会给他带好多好吃的，围着他转，把他带到自己家玩...

可是林亭并不知道，谷天涵在背后经受着什么。

“也是在他死之后我才知道，那些一起玩的人总是欺负他，靠欺负他显摆自己，人们总是很可笑的，把自己的荣耀建立在踩踏别人的尊严上，在赋予那些受害者一些罪名，仿佛自己是什么伟光正一样。”林亭说。

那天，谷天涵把林亭带到学校的天台上，靠在栏杆上云淡风轻的拍了拍林亭，嘴角还带着淤青。

林亭之前不知道，为什么谷天涵身上总带着伤，直到他知道那些事。

谷天涵说，“他们总是打我，因为很小的事情，有的时候是我扫地碰到了他们的脚，有的时候是和他们喜欢的女孩子说了几句话，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针对我，明明我也像对你一样对他们。”

“林亭，以后离人群远一点吧，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快乐。”

“如果我的死亡，能够惩罚他们，该有多好。”

说完这话，他就向后仰去，林亭感觉风都变得更快了，他伸手，悬在五六层的高楼上，谷天涵脸上的笑，和妈妈去世的那天，爸爸离开的拍肩重合在一起，他吓得发抖，晕在了楼顶。

再被人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被定了罪。

那些平常欺负谷天涵的学生们站在一个阵营，趁着林亭晕倒，硬生生的说就是他把谷天涵推了下去。

而其他的学生呢？他们太知道那个小团体平时是怎么欺负人的了，人都是懂趋之若鹜的，他们选择闭嘴，选择什么也不说，因为害怕遭到报复。

结果就是事情总需要有人去承担，于是学校发公告，说是林亭和好友一起玩闹，不小心将谷天涵推了下去。

多奇妙啊，什么都没有做错的人得到了惩罚。

多讽刺啊，救赎了他的人的死把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丢进了深渊。

“他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林亭问道，潇洒自如的翘起二郎腿，出神的看向窗外，“可能老天最喜欢惩罚的，就是本来没错误的人吧。”

“或者说，悲剧只会发生在我的身边，毕竟我可是个灾星。”

他因为这件事，休学了一年，一年后，周曾帮他找到了一个资助人，于是林亭转回了南市，开始上初二。

他不想再欠任何人的了，他已经欠的够多了，所以他想方设法在课余时间赚钱，之后就被一个cv公司看中了。

林亭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课本里学的东西即使在江苏对他来说也轻轻松松，他还能顺便以总名单第二考进了公司，最后在中考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进了外国语中学。

多风光的一年啊。

“然后我就又上了两年的学，直到李霞接班，就是那个给我气到咱俩第一次见面我逃课的老师。”

“我小姑去开了个家长会，说了一些话，类似于我是灾星之类的，然后挺巧的，李霞是我爸初恋，所以也挺讨厌我的。”

“就这么多了，你...算了。”林亭说完，没敢看江逐，叹了口气，去冰箱拿了两瓶可乐。

“喝吗？”

江逐抬头看他，“有酒吗？鸡尾酒。”

“有。”林亭有些意外，把可乐放进冰箱，取了一瓶柠檬味的，一瓶草莓味儿的鸡尾酒。“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挺乖的那种，滴酒不沾。”

“你对我总是有误解。”江逐说，从他手中接过草莓味儿的。

“是吗？”林亭说，“可能是因为你总是不说话吧。”

江逐抬头，扫过林亭的脸，低下头撬开易拉罐。

“言多必失，怕让人不开心。”

林亭笑了笑，“是吗？但我还挺喜欢你说话的，很好听。”

江逐的耳根子有些红，偏头不看他，岔开话题，“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你的事情，所以陪聊也是那时候？”

“废话，我也是第一次跟别人说这些事儿，干嘛拆开伤疤让人看呢？”林亭说笑着，坐在床上，抬头喝了一口酒。“是那时候，着急赚钱，到处接活，就认识了你，本来还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呢，中国这么大，人那么多。”

江逐笑了声，然后看着他，问道，“疼吗？”

“什么？”林亭问。

“揭开伤疤给我看，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