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疯子

鹤南县地处巫地心腹，四通八达，除了被巫山围抱的巫鬼县，其余四县即使坐马车也可一日抵达，更不要说这里水路通畅，五县互通有无，更有巫丝做媒，这里倒也算是桃园一处了。

李青思便顺着鹤南县令，将府宅安置在了鹤南县城，十日一处，游历四县，倒是见了许多不一样的风土人情。

以前常听人说南疆腹地多蛮荒，如今见了，倒是觉得这里山水比京中好太多，其余不谈，这里鲜少高楼琼宇，但小屋小宅处处透着风韵，也难怪前朝有人写这里是‘山外仙山’。

日子过得很快，朝廷赦令已达，李青思在鹤南县落脚已经整整三月，期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政务，只需体察些民情，往京里报上去，再收些无关紧要的批示。

日子这样一摇一晃的过，倒也清闲，只是容易养散人的骨头，李青思是没什么心思经营账簿的，即便最近府里又招了些人，俸薪也堪堪够用。

也亏得[]他从小节俭的日子过惯了，要是寻常家的公子，恐怕早就调转马头跑得影儿都不剩了。

因着这里绅豪有巫丝支撑，家家富足，县衙油水丰厚，见李青思并不是什么‘三把火’，便也放下心来，把李青思当个太爷的供奉着，大家互不侵扰，倒也自在。

李青思躺在晃晃悠悠的小棚船里，身边的小孩闷头咬着笔杆子算得十分认真，一点也不被四周香气撩人的美人影响。

红娘们嬉笑着给李青思满上酒，“知府大人真过分，居然让个小孩给您当账房，怕是要家财散尽呐！”

李青思眯着眼笑道：“他算不了，你们能算？”

红娘们笑骂：“知府又打趣姐妹们，我们要是能当账房，还用得着在这里弹琴？”

“弹琴有什么不好？妙手弹琴无向束，心中仅有雅意，又怎么会忧心俗人心事？”

红娘们听得云里雾里。方才闷头记账的小孩却突然抬起来脑袋，皱着眉看着李青思：“老爷……弹琴也有烦恼。”

李青思讶然，翻身起来，用扇子点点小孩的鼻头，笑问道：“什么烦恼？”

小孩放下笔，一本正经道：“仙人有仙人的烦恼，草木有草木的烦恼，老爷不能因为自己知道的比这些红娘们多，就嘲笑他们没有情爱心绪。”

李青思一愣，突然放声大笑，也不知道李甲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宝贝，说是读过几天书，在一家货铺子当过账房徒弟，叫什么来着……

小孩也不管李青思会不会怪罪，坐的直溜溜的，脑袋却低着，眼睛看着账本，心思却不知道在哪里。

李青思拿过他铺在桌子上的账本，帐倒是算得不错，只是字写得极丑无比，看握笔的姿势还算不错[]，可惜写出的东西歪歪扭扭，画符一样。

“没学过写字？”

小孩点点头：“照着师父写的画的。”

怪不得。“叫什么？”

“没名字，大家都喊我托儿。”

托儿小鹿一样的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李青思，听到老爷问多大了，嘴巴扭了扭：“十六七八……九吧，都一样的。”

李青思失笑，绕过桌子把小孩拉过来：“算账的本事倒有几分，可惜这伶牙俐齿的功夫还需磨砺，人之所以非草非木，就是因为人有情有意，知道的越少，越是快乐，没听过那句话吗？傻子欢喜，圣人愁。”

托儿呲牙咧嘴道：“老爷又不是傻子，你怎么知道傻子有没有烦恼？我没学识，知道的甚少，可惜我天天烦恼，愁没有吃的，没有穿的，还愁以后娶不到媳妇。”

李青思大笑，招手让红娘们给小孩端来一盘水果：“吃罢，明天起你跟着我做学问。”

托儿拧巴着一张小脸道：“那不行，做学问就没工钱领了。”

李青思拍一把托儿的屁股：“你领那么多钱做什么？知府大院里还能缺了你一口饭吃？有了学问，以后哪里赚不得钱。”

李甲也帮声道：“小子！你可别咋呼，少爷看得上你才教你学问，堂堂探花郎屈尊降贵教你，你还挑三拣四，况且你卖的家身契，以后就是咱们李府的家奴！”

小孩脸色煞白，一下子蹦了起来，“什么？家奴！”

李青思笑得不能自己，又命人传来吃食：“前几日听乡野老夫说，鹤南最出名的，不是巫丝，而是每年十五的河水席面？”

红娘们笑道：“知府大人倒是知道得多，咱们巴彦民风朴实，以前南蛮人多的时候，就有这风俗，现在北方的人都下来了，倒也还留着，只是多了些北方的风俗，更好看了，今儿就是十五，您要不是知府，还租不到咱们的船呢！”

下了夜，鹤南百里水道张灯结彩，比起京城正月里的夜市过犹不及，巫山水道绵长，进城的水也干净利落，横贯整个鹤南，水道两边全是乌篷，上面坐满宾客，中间一道游船，都是商家自发连在一起的，走到哪里，吃食就卖到哪里，分外热闹。

李青思的船位置很好，恰巧水道打弯处，路过的水席都要停一停。托儿抻长了脖子看水道上的乌篷，一看到白花花的甜糕，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

李青思命李甲买了些甜糕回来，可惜腻得厉害，所有人吃了两口就扔在了一边，几个人整看乌篷上喷火助兴，托儿突然大叫一声：

“有贼！！！”

李甲吓一大跳，谁这么不开眼，居然偷东西偷到知府头上来了？扯开帷一看，是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手里还拽着一大串珠子玉器，他刚把手从船上缩回去，整个人被一吓，瞬间扑到了水里。

李青思连忙喊人将乞丐捞了上来。乞丐一上船，一股子恶臭败了所有人游船的兴致。李青思上了岸，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乞丐，吩咐李甲将人丢远一些。

乞丐连忙趴跪到地上叩谢李青思，方才揣在他怀里的东西乒乓作响。

托儿嘟囔道：“有这么多值钱东西，怎的还做偷子？”

李青思拧眉，看着乞丐佝偻的身形也觉得莫名，跟着李青思上岸的一个红娘道：

“大人有所不知，此人以前是鹤南有名的珠宝商人，可惜家里遭了大难，疯了……”

托儿懵懵懂懂地点头。李甲嫌这人晦气，连说要回府给李青思烧点艾草去去晦气。

可谁想这晦气刚去完一天，李青思又在知府院外的巷道口，撞上了这个老乞丐。

乞丐依旧满身恶臭，却趴在一张精致的大红丝绸上，那些绑在身上的玉器一个个整整齐齐地摆在丝绸上，他两手摊开，五体投地跪拜着。

李甲大骂一声就想上去踹人，被托儿死活给抱了回来：“甲哥，小心出人命！”

也是，这种把命吊在一个破碗上的乞丐，还是绕远些得好。

李青思被李甲推搡着往外走，无意间看到那乞丐突然抻长了脖子，脑门朝天，做了个想打喷嚏的动作，却迟迟不能如愿，只能这样不尴不尬的僵持了一会，整个人就像被掐住脖子的猫，看起来诡谲异常。

“他在做什么？”李青思问。

托儿小声道：“我昨天问了后厨的老马，说这人，这儿……”托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有问题！”

李甲骂道：“早知道是个疯子，做什么跑到咱们这里闹疯病！”

托儿白了一眼李甲，继续压低声音道：

“听闻他以前是这里数一数二的富甲，每天就在那条小巷子里来回走动，嘴里念叨着一个女人的名字，然后旁若无人的大声的打喷嚏，累了就在街边摊开绸子，上面摆着几块品相不是很好的玉器，也不知是真是假。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也没有人愿意买他的玉器。有一天……他突然不见了！”

李甲被托儿吓一大跳，伸手就拍了托儿后脑勺一巴掌。李青思按下李甲对托儿道：“有何怪事发生？”

托儿神秘兮兮地说：“老人们说，他家里遭了大变故，女人也没了，就在这街上，只给他留了这些假玉石。也不知他从哪听来的方法，说只要念着人名，大声地打喷嚏，就能找回女人的魂。于是他就带着这些假玉石，每天打着喷嚏找女人的魂，一找就是十年……前段时间，他突然不见了，人都说，他怕是找到女人的魂儿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谁知道居然又回来了！”

李甲听了这故事大失所望，连骂后厨做饭的编故事编得太差：“疯了就疯了，做什么还要给编个没头没尾的故事！”

托儿不理李甲，他看见李青思眼里似有异样。果然，李青思拍拍托儿的脑袋道：“给你五钱，去问问那人的玉怎么卖。”

托儿连忙接了钱，根本不听李甲的念叨，屁颠颠地跑到了疯子跟前，朗声问道：“乞丐！你这玉怎么卖？”

乞丐还保持着打喷嚏的姿势，看到托儿过来吓得一抖，半晌才喃喃道：“五……五金……”

“什么？！”托儿怪叫一声，连他都想学李甲踢这人一脚了，“你这假玉给五钱都是施舍，还敢要五金？”

乞丐瑟缩着说：“我……我的玉泡过巫山心泉……”

“巫山心泉？”李青思一愣。连李甲都有些惊讶，他小声对李青思道：“少爷，巫山山洞里咱们喝过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