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黑泥

第二日清晨，骆彦勤果然又来找，扬言若不将灵修正法，就让全巫地的人拆了这知府大院子。

李青思此人，平日就爱做淑人君子的打扮，任谁见了都要道一声玉树临风，连李丞相都觉得自己儿子温雅有足，唯缺血性潇洒。

可到底是不是个斯文败类，只有他自己知道。

李青思用过早饭，背着手就去了灵修的园子，根本不理会骆彦勤的叫嚣，又命人看住他，不让这疯子出去，骆彦勤寻了十年终于见到血海仇人，却被一个小小的木门挡住了去路，气得几欲一头撞死在知府大门口。

灵修似乎一夜未眠，换上李青思备好的衣物后，就一直坐在窗边，不吃也不喝，大热的天，端着一副透骨奇寒的姿态来，活像春闺里的怨女。

李青思也不打扰他，自顾自的喝了几盏茶，看着灵修姣好的面容，心里轻轻一笑。

还记得十二岁时，他曾随父亲赴过崇帝家宴，那时崇帝还在做王爷，父亲也与他未生出间隙，俩人称兄道弟，关系非常。

王府里花团锦簇，未经人事的李青思在偌大的园子里走得迷了眼，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人家的后宅。

王府的后宅可不同李府，李家撑死就一个姨娘，还是李青思他娘带来的童养丫鬟，当李青思看到满院子的美人时，整个人都木在了当场。

一个发髻上插着木钗的美人上前，拉住李青思，捏了捏他的脸：“这是谁家孩子，这样粉团团的，迷路了吗？这里你可进不得。”

这人身上有股空谷幽兰的清香，他这才发现，这人居然是个男的，后来在宴席上，李青思看到这人居然坐在王爷身边，又是斟酒又是夹菜。

等到他长大了些，才知道这人来历。

想到这里，李青思眯眼看着‘十冬腊月’的灵修，和记忆中的男人一样，俩人具是青色的衣裳，可惜崇帝身边花开百代，绝无常红之艳，而灵修……

灵修终于不再发愣，看着李青思含笑看着他，连忙起身做了个古人的礼。

“不知道大人来，无礼了。”

“无妨，这皮囊用着可还习惯？”

这话说得阴森恐怖，侍奉在旁的丫鬟全部侧目，灵修微笑点头，“雕虫小技，倒也实用。”

会使雕虫小技的谭栋老道经不住念叨，灵修话音刚落，他便甩着山羊胡子来了。

“贫道昨夜掐算一番，恐西南有祸事，特来向大人请辞。”

“西南？祸事？此话怎讲？”

“年前西南边陲发过大水，有水秽作祟，伤了无数姓名，我曾做过法事镇压，却不想今日又有新秽，需得尽快赶去。”

李青思手指点了点桌子，“西南边陲，是题尚县边境？”

谭栋点头，“题尚县地处洼地，背靠山海湖，水患一来，湖里一下子葬了上百条人人命，势必要出水秽。”

谭栋正纳闷李青思为何这样问，就见这位大人脑袋一歪，“死伤如此之大，为何县志和朝廷年报都未记载这次水患？”

谭栋老老实实道：“水患倒是没多大，可惜题尚县就靠船运做生意，水道突然停业，巫地的货发不出去，外头的东西进不来，家家米缸里断粮，有的穷人家卖儿子都换不来一斗米，人吃人罢了……”

李青思拍一把桌子，“为何上次去题尚县无人禀报？！”

“这……”老道士被李青思弄了个一头雾水，“道士我是管鬼怪的，这话您得问县衙不是？”

李青思当机立断，留了谭栋，命他亲自带路，又压着鹤南县县衙一同赶往题尚县。

临走又担心将灵修扔在府里有人做坏，干脆也裹得严严实实扔上了马车。

马车在山路上晃晃悠悠的走，灵修笑看着李青思，“你这是要当个好官呢？还是急着立功？”

李青思笑道：“还真是山里的神仙，难不成能读心？”

灵修哼笑一声，“人嘛，过来过去求得也无非就是那几样，钱权欲，连和尚道士都想要得‘道’，何况是你这种入世当官的。”

李青思摇头苦笑道：“说来惭愧，却要借着这些人的性命，才能作出政绩来。”

灵修将身子往前探了探，离李青思极近，“这倒也是件好事，你为了政绩彻查此事，当地百姓借此获救，两全其美。”

李青思并不因为灵修的靠近而紧张，反倒抬手用指尖轻轻敲了敲灵修的脑门，“那山神大人可莫要怪罪我这凡夫俗子。”

灵修一愣，他活了千百年，除了父亲母亲，谁都没有碰过他，包括不可一世的李佩坛，等他回过神，李青思已经翻开了书。

灵修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丝轻笑，水一样的眼里似有千山万壑的深渊，任谁看了都会沉溺其中，可惜，这小小的车厢里，只有一个镇定自若的李青思，捧着本不知所云的书，丝毫都不畏惧。

到了题尚县，县令一见到李青思吓得腿都软了，尤其看到李青思后面还跟着个道士，知道事情恐怕是败露了。

李青思也不理他，跟着谭栋就往山海湖走，山海湖外通大江，所以湖边筑着长长的水堤。

可惜受洪水侵扰，水堤早已形同虚设，黄泥漫过堤坝爬上了两岸的村落，长时间的潮湿让水草几乎侵占了整个湖畔。

李青思隐约间还能看见远处水中有个亭子尖儿匿在湖水里，水位已经涨成这样，县令居然瞒而不报！

题尚县令已经甩成了糠子，听到李青思问：“为何上次本官巡查，知而不报？还有意引开本官注意，你居心何在？”

县令跪在泥地里，哭喊道：“知府大人饶命呐！不是下官知而不报，是这水中有水秽，朝廷寻常赈灾根本无济于事呐！”

“治不治得了是朝廷的事，你是知府还是吏部尚书？还想拿了陛下的事不成？”

这话说的锥心，县令吓得整个人都瘫在了泥水里，只知道死命的喊‘大人饶命’，他这事确实做得奇妙，但凡有脑子的人，都知道遇了天灾要赶紧上报朝廷，也不知这县衙是脑子里进了水还是怎的，难不成是为了给李青思立功，舍己为人？

也难怪李青思这样不可思议，这题尚县衙其实就是个十足的酒囊饭袋，县官也是家里花钱买来的，整天吃喝玩乐，醉生梦死，就算大水淹到了下巴上，他也能玩个流水宴。

谭栋带着李青思往前走，坝上的黄泥逐渐变黑，中间参了些泛着金光的颗粒，看起来就像金子一样。

李青思低头捡起一颗，原来是白色的，就像白玉一样晶莹剔透。

“这是什么？”

谭栋接过仔细辨认，抹了把山羊胡子，有些不确定道：“质地不像石头或贝类，难不成是玉石？”

“是人骨。”跟在俩人身后的灵修突然道，此时他穿着一身黑色劲衣，头发束起，无人知道他就是前几日被道士招魂的山中妖孽。

谭栋一愣，连忙凑到鼻子跟前一闻，连忙脱手甩掉，“是被水秽吃掉以后，排出来的人骨！”

“排出来？什么意思？”李甲呆头呆脑的问。

灵修勾唇一笑，邪气横生，“出恭，排便，大粪，你们凡人现今怎么形容这东西？”

李甲呲着嘴点起了脚尖，可惜这里的人骨同砂石一样多，大大小小铺满了整个堤坝，李青思拧眉道：“恐怕死伤不止百人，下游还有村落吗？”

鹤南县令连忙上前道：“山海湖外有外族蛮夷，不通我朝文字，许是那里的人。”

众人沿着堤坝一路往东，越走泥沙越黑，而白色的人骨也越多，到最后，泥沙已经漫过膝盖，成块的人骨有拇指大。

“大人，不可再往前走了！”县令道。

“前面以前是不是村落？”李青思指着远处漆黑一片的湖水，只见汪洋中影影绰绰盘踞这一道巨大的黑影，在阴沉的重云之下，显得阴森诡谲。

谭栋上前，指上燃起一团青火，只见他在眉心一点，一双绿豆眼一下子变得通黑一片，完全没有了眼白，里面似有流光飞过，十分恐怖。

李甲凑到李青思耳边叽叽咕咕的说：“这老道是开了天眼了？”

谭栋拂尘一甩，差点抽到李甲的屁股上，带着一股劲风，席地而过，呼啸着向着远处的黑影扑去。

谭栋握紧手中决，口中喃喃念道：“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神威，普告九天，斩妖伏邪，度人万千……”

灵修挑眉，“净天地神咒？驱邪倒也可以，那处明明是团邪祟汇集的怨气，恐怕是要有去无回。”

果然，灵修话音刚落，谭栋甩出去的劲风就像泥牛入海，瞬间失去了踪迹，谭栋也不尴尬，干脆回身朝灵修拜了拜，“还请山……还请高人指点。”

那几个跟着的县令和属官立即对灵修侧目，之前他们只当这人是李青思的侍卫，原来是世外高人？

灵修笑着摇头，朝李青思看去，李青思立即做了个请的姿势，灵修上前一步，也不见他嘴里念什么决，脚下的淤泥竟然沾不了他的身。

灵修甩开广袖，湖水突然无风自动，且越来越大，到后来，几个人都有些站不住，李甲干脆抱住李青思，将自己缩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