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三月初，天气开始回暖。河畔的杨柳冒出新绿。

定国公府的小花园内，姹紫嫣红，鸟啭莺啼。小娘子们披着轻薄的春衫，蹁跹在花海人群中，娇笑连连，好不热闹。

在这一片盎然春意中，却有一小娘子裹着厚厚的褙子，端坐在一处避风角，手里握着一块暖玉，与身旁的娘子轻声说着话。

“暄姐姐，我哥哥后日便要回来了！他信里说给我带了几只磨喝乐，绝对是汴京没有的式样。到时我给姐姐下帖子，请你来家里看那磨喝乐，姐姐可一定要来！”

宋明暄眼眸微亮，嘴角有笑意涌现。

“表哥说没见过，那一定是南边的新鲜玩意儿。只要妹妹下帖子，我一定去！”

听到明暄的夸奖，云嘉兮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

二人自顾说着，身旁经过的一位小娘子扭头睨了二人一眼，神色傲然，仰头轻哼一声，甩袖欲要离去。

云嘉兮翻了个白眼，凑到明暄身边低声说小话：“怪不得某些人一天到晚要哼哼呢，这么大的鼻孔，不用来出气真是可惜。”

却不料这话落到了本人耳中，孔令佳气得转身，恶狠狠地冲到角落里，叉腰质问。

“你说谁鼻孔大呢云嘉兮！”

“我说错了吗？一天到晚眼睛对天鼻孔对人，不是炫耀你鼻孔大那你是做什么？我和我暄姐姐说自己的话，你非要跑过来哼哼哼你哼什么哼！”

云嘉兮就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站起来踮着脚非要比孔令佳高，绷着一张小脸，语气又急又快。

孔令佳一句话都插不上，气得脸都红了。

就在此时，一位青衣娘子缓步而至，轻轻柔柔地开口：“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云娘子还需慎言。”

云嘉兮滞了一下，紧绷的脸浮出几分懵然，求救似的看向宋明暄。

明暄心生无奈，面上却是云淡风轻，眉眼唇齿间俱是冷淡疏离的微笑。

“孔元娘书读得好，我们姊妹二人却是愚笨，还请娘子不吝赐教。”

孔令仪顿住，半晌没话说。她原本就是借故讽刺云嘉兮愚蠢，若是直直说出来，便是搅弄口舌沾惹是非；若是真一字一句解释，那就脱离了她的愿意。

就在孔令仪斟酌之际，身后喧哗顿起。

明暄突然冲出，用力拨开孔家姐妹，朝着小亭疾步跑去。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紫色身影闪过，堪堪接住从亭角摔落的女童。

“唔——”

明暄狠狠咬向唇肉，双目紧闭，嘴中有血腥味弥漫。

角落里静默一瞬，而后叫喊声、哭泣声、惊呼声、斥骂声，百千齐发，一时间吵得明暄头昏耳鸣、呼吸紧滞。

“娘子——娘子！你没事吧娘子？”荷青、茶白二人焦急呼喊。

二人合力将明暄从地上拉起，一人掐按她的虎口，一人搂着她指挥身后的小丫鬟去寻大夫。

“没事不用去，”明暄虚闭双目，伸手招回那小丫鬟，“我没事。就是晃了一下，吵得心慌，歇歇就好。”

这番变故可谓惊人。

定国公府的大夫人匆匆而至，一面向人致歉、请旁人移步，一面吩咐奴仆将此处暗暗围起来，一面还让人检查凉亭，有条不紊地收拾这慌乱局面。

待到众人退去，小亭内安静不少，只隐隐还有女童的哭泣声和私语声。

“四娘身子可还好？若有不适，我便差人去宫中请太医来。”罗大夫人亲自扶过明暄在身边坐下，眉目和善，轻声细语地询问。

定国公府乃太子外家，罗大夫人是太子正儿八经的舅母。明暄的大姐姐嫁与东宫做太子妃，有这一层关系在，罗大夫人对明暄很是亲厚。

“多谢夫人关心，明暄身子无甚大碍，坐一坐便好了。”

“好孩子。”罗大夫人慈爱地拍拍明暄的手，转身微敛笑意，语气沉稳平和，“我听下人说起了争执，险些闹出人命，可有此事？”

亭中众人讷讷不语，连那女童都止了哭泣，躲在母亲怀中不敢露脸。

却见那母女二人一身打扮与四周格格不入。

那母亲身穿一件鸭青色的荷萍鱼石花边长袄，衬得原本就灰暗的脸更加黯然无光；那女童约莫七八岁，脖子上挂着偌大一个金相牌，显得有些憨傻。

二人身边还有一年轻妇人，一条靛青罗裙搭配秋色褙子，两手各戴一个金素光钏，左手食指上还套着一个金镶宝葫芦戒指，头顶挽的发髻还插着两根赤金簪，一眼看去金光灿灿。

她面上愤愤，对着罗大夫人行了一个乱七八糟的见礼，操着一口有些蹩脚的官话，大声状告：

“那小娘子忒厉害，我家丫丫不小心弄脏她的衣裳，就要把她从这么高的地方推下去！她才七岁，摔死了怎么办！”

说罢，年轻妇人忽然反应过来，赶忙跑到亭边拍了拍木柱，口中念念有词：“呸呸呸，佛祖听不着听不着！”

“我没有！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要摔死她！”边上的黄衫娘子神色慌乱地否认，她忽然想到什么，脸上慢慢镇定，“那小孩儿自己说她饿了，我好心给她糕点吃，她却把我的衣裳弄脏了！那是贵妃娘娘赏的软烟罗！她这是对贵妃娘娘不敬，我只是想教训一下她，没有推她！是她自己摔下去的！”

“蒋娘子所言我都知道了。当时发生的事，几位娘子可都看见什么？”

明暄第一个起来，对着罗大夫人行礼，将自己的所听所见不偏不倚地说了出来。

“当时我与表妹正和孔家两位娘子请教学问，我是正对着亭子的，隐约听到亭子里起了争执，确实听到‘糕点’‘软烟罗’几个字眼，多的没有听清。而后看见两人相对，再之后便看见小娘子摇摇欲坠要摔下来，我跑过去时，堪堪接住。”

孔令仪也起身回话：“是。我当时背对着亭子，只听到几句蒋娘子的斥责声。”

罗大夫人点头。

“我大致知晓当时的事情了。吴小娘子弄脏了蒋娘子的衣衫，二人起了争执。亭子年久失修，吴小娘子不慎摔落。此事是我罗家管家不力，出了纰漏，向诸位致歉。”

罗大夫人起身，对众人行了半礼。

“吴小娘子此番受到惊吓，我着人准备薄礼作为补偿。蒋娘子虽说是无心之举，但险些造成恶果，应当向吴小娘子道歉。不过蒋娘子的衣衫确实被污，我为娘子准备了一匹蜀锦。如此安排，可好？”

吴家三人知晓自己人微言轻，这些日子在汴京没少受权贵们的欺负。罗大夫人轻轻揭过蒋娘子推人之举，但处置手段可称公正，三人无话可说。

蒋静依虽有些拉不下脸，但总归知道罗大夫人已是偏袒自己，别别扭扭地道了个歉。

一场闹剧，就这样落下帷幕。

等到宋云二人坐在回家的马车上，云嘉兮还一脸神往地感叹着罗大夫人的气度。

“暄姐姐，罗大夫人真真是我心中的主母楷模。那气度，那见识，那手段，真好！你说我以后嫁了人也能像她一样就好了。”

宋明暄沉吟片刻，道：“你若嫁与那海龙王，或许能学得大夫人的三分镇定。”

云嘉兮懵了半晌，反应过来，如幼虎扑食般扑到明暄身上和她痒痒肉，二人笑作一团。

“好啊你！你就暗戳戳笑我是炮仗脾气！”

“好妹妹好妹妹，我错了！我真错了！”明暄扭做一团，笑得眼泪花儿都出来了，哪里还有在外面的那幅清冷高贵模样。

“哼！”顾着明暄体弱，云嘉兮没敢多挠，意思两下便收了手，“暄姐姐，你说今日孔令仪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呀？”

“等表哥回来，你问他去，他看的书多。”

“就他？每天恨不得把青楼赌场当成家，他能知道什么？”

“你哥哥小时候可是琅王殿下的伴读，在勤德殿上课呢！你问他他肯定知道。”

“那暄姐姐还是才女呢！也在勤德殿……”云嘉兮脱口而出，下一瞬连忙止住话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明暄，神色讷讷，“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我到家了，便先回去了。我等着妹妹请我去看磨喝乐。”明暄笑笑，掀帘下车，回身嘱咐车夫，“路上当心些。”

云嘉兮说的事情明暄并未放在心上。

如今汴京城有名的才女是衍圣公府的元娘子孔令仪，但在三年前，京中第一才女的称号却是落在明暄头上。那时候的明暄风光无量，京中谁人不知宋家四娘惊才艳艳，多少文人雅士比之不及。

宋家已经驾鹤西去的老太爷曾是太上皇的伴读。彼时官家还是太子，宋老太爷受先皇所托在勤德殿教导各皇孙郡主。宋明暄五岁开蒙，六岁选为福乐郡主的伴读。一年后福乐郡主离开勤德殿不再上课，但因明暄聪颖伶俐与年幼的靖西公主有几分相像，很得先皇宠爱，便破例留在勤德殿继续上学。彼时明暄机敏过人、出口成章，敢与皇孙辩驳，敢同先皇论学，万千光芒加身，无人能及。

但就在明暄十四岁那年，老太爷仙逝，一场疾病竟伤了脑子，早前学识忘了大半，从前天资不再，转而成为一个平庸的普通人。京中不少眼红嫉妒者都奚落一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更有甚者出言挖苦讥讽。

自那之后，一直掩盖在明暄风头之下的孔令仪才慢慢崭露头角，经过几番角逐荣获才女称号。也是因此，京中不少好事者喜欢拿此事来刺明暄，孔令佳也一直拥护自己的姐姐，看不起明暄。

云嘉兮顾忌的就是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