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3

夜晚的空气总是沉闷得让人呼吸困难，堆积几天的水汽始终没能变成雨滴降下来。焰灵从浴室出来，先仔细看了看脚踝上的紫红绸带。这时她似乎也感觉到一丝热感，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刚把吸管插上，还没来得及含进嘴里。

阳台外吹进一撮小风。她推开落地窗站了出去，在那里等待着。果然，一丝淡蓝映着城市的光亮跳入她视线。

“晶岛？”她冷不防叫了一声，正在漆黑的夜空下，从一座楼房顶跳向另一座楼房顶的晶岛差点踩空，最后终于稳落在焰灵阳台下的一座小楼房顶，抬头看着她。

“原来你住这里啊。”晶岛朝着她笑笑。

“你在追踪你口中的不安分子吗？”平淡的语气。

“答对了。要说追踪也不全对啦，你们都知道的，最近那家伙没怎么活动，我几乎感觉不到她在哪里，只能每天晚上在这座城市上空查看，想寻找些信息。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睡不着，所以出来吹吹风。”

“是呀，很热……”晶岛没有看着焰灵回答，她的目光一直在前方，“我还有事，我先走了，你早点睡吧，拜拜！”

晶岛说完，再次一跃，以超乎常人的高度跳上了另一方的楼房顶，转眼从焰灵视线中消失。

这个世界什么时候能够这么轻易接受异灵人存在在他们周围的事实了。

焰灵想不通，她印象中，这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但是那个若无其事在城市上空飞来飞去的晶岛算什么？

一股莫名的怒气，被她深呼吸压了下去。

直到看不到她的身影，焰灵才关上窗户，转身坐在床上，将手中牛奶吸管含进嘴里，眼睛却一直望着客厅里的钢琴，曲谱有些杂乱地堆放在上方。

平静的日子。焰灵心里默默地想着。

就快要结束了。

几天后一个看似平静的夜晚。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

“老板，不好了，烟厂失火了！”

办公室里的人都目目相对。

“都跟你们说过了，不是人为的！”

还是警鸣声。在一辆警车的旁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朝着警察吼道。自从那最后的一家化工厂灰飞烟灭以后，他就成为了这家烟草厂的临时保安。由于他是大火中唯一的幸存者，自然成为了被怀疑的对象。此刻，警察正要把他带上警车。

“请您先走一趟……”警察没有理睬他的话。

“到底怎么搞的？！都这么晚了！”老板急匆匆地赶来。”

“不要跟那孩子作对！求你们了，快点走，不要跟那孩子作对……”

“那家伙简直是疯了！她不是只跟化工厂有仇吗？还有你们，”他瞪着自己的保安，“这么久都不出问题，就赶上这几天！”

“我们不是抓到嫌疑犯了吗……”

“……”老保安望着高处，一时半会儿惊惧到发不出声音，“她会杀了你们的……”

少女在高处看着他。然后她跳了下来，大火在她落地的一瞬间就将她和老保安包围了，现在，他们在火圈里面对面站着。

其他人都被突如其来的火焰闪的闭上眼后退，用手臂遮蔽着，再加上火焰的气浪，站立不稳向后倒去。

“如果我说这就是我的选择，你会原谅我吗？”

“我知道，即使我不原谅你，你姐姐也会原谅你吧。如果这真的是你的选择，那我也就无话可说了。可是，我真不希望由你来结束这件事。”

“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没有第一时间杀了我，而且，你看我的眼神，和你姐姐的一模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旧记得你看人的眼神，而它也从来没改变过。”

听了这话她闭上了眼睛，露出了一丝释然的微笑。

“这样子其实也好，至少我不用面对更残酷的现实。”

她还是在淡淡地笑着。但是，她突然隐去了微笑，面无表情地将头转向了右边。然后她的面容就被一丝淡淡的忧伤所替代，心里有那么一阵刺痛。

“记住我的选择，还有我的无奈，”她没有看着老保安，但他知道她是在跟他说话，“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围绕他们的大火熄灭了，少女的双眼是那么无助。紧接着，她腾空跃起。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从她下了那个艰难的决定后，就再也不会去思考了。

“小姐！其实你和你姐姐一样，对我而言都很重要，我会像她一样相信你！我没权利说你俩谁对谁错，她没有怪罪过你，你只是这么欺骗自己的对不对？”

她只是想听到这些，但是却不想去承认。

这是她的逃避。

烟厂老板瞪大了眼睛，看着刚刚在自己眼前上演的一幕。

“只有异灵人才是决定世界存亡的唯一有资格的人，”老保安望着她的身影，“我也从来就没有恨过你，小姐。”

“喂，你很烦人啊！”烟厂老板朝着他吼着，并且向她走了过来，揪起了他的衬衣衣领。

一阵红光突然如柱子般竖立于两人之间，接着就包围了烟厂老板。

“被蒙蔽了双眼和心灵的人类，”少女的声音空洞地在夜空中回响，“看不清真实的世界，却构建了这个黑暗的世界。想要毫无牵挂地解脱，只能被洗尽最后的色彩了。但是看起来，你们最后的色彩，也是黑色。为什么看不清这个世界，究竟还有什么在污染你们的血液。”

“够了，住手！”

少女绯色的双瞳突然随抬起的头望向了前方。那根火红的能量柱消失了。

在街的那面有一群人朝这边涌来。晶岛，由亚夜，然后是山崎川，跑在人群的最前面。他们很快跑到了火场边，然后停了下来。少女在空中远远看着前方。她的目光和晶岛的交融。少女全身突然散出火花，将她包在其中。火光与她的红发，交相辉映。

“你叫由亚夜吧，”晶岛双眼看着少女望着少女所在的火团，“你要看清楚了。”

随即，晶岛伸出手拉下了头上泛着蓝光的绸带，她的头发、瞳孔，成了蓝色。

几乎是眨眼间，晶岛竟出现在少女所在的火圈中，面无表情。

“轰”的一声，人们就看见火团爆炸，取而代之的是少女被水花击落。但她却稳稳落在了地面上，只是表情稍稍有些吃惊。

她落下的地方距离由亚夜很近。

“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由亚夜大胆地朝着半蹲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红发四处飞扬的少女问到，“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你们的存在不是只为了和平吗？”

少女低头不语。

“没有再隐藏的价值了，”晶岛出现在由亚夜的身后，“结局已定，大家都在等待你的回答。”

一旁燃烧着的烟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因为大家都不说话，那声响就格外震人。

“隐藏？”山崎川重复着，“她在隐藏什么？”

“她的真实身份。不，应该是她所扮演的角色，现在的样子，才是她的真实身份。她倒是从一开始就没有隐藏她所必须担当的角色。”

说话间，少女低着头缓缓站了起来，但是，却背过了身子后才抬起头。

“说吧，”晶岛静静地看着她，“你的名字。”

少女看着前方。她看见了站在她前面不远处的老保安，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少女无助地闭上了双眼。

“焰灵。”

这一刻很安静，没有人能立刻反应刚刚她说了什么。

她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居然没有她自己预想的那么平静。

“……焰灵？”山崎川轻轻呼喊她，“你是说……我们认识的那个焰灵？”

由亚夜注视着她的背影。

她不是傻子，她早就猜到了，却一直不愿相信。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是你……”

“一定要看见了我的脸你才愿意相信吗。”焰灵没有回头，也没有表情。

“选择相信就好了吗？”一滴清泉似的眼泪从由亚夜的腮边滑过，“我以为你很好啊，你在我最悲伤的时候突然出现，虽然从来不对我微笑，可是，那么多朋友，你在表面上漠不关心，但实际上还是你最好。你的出现永远都能让我安心，跟你在一起真的……很快乐……今天要来这里时，怎么都找不到你，我好害怕，突然有了莫名的失落感，有一种，你会离我而去的感觉，没想到，结局竟真的是这样。这回你的出现，只有无尽的罪孽……”

“……”全班同学，全都无语地看着。

“忘了我吧，我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你们的世界里。”

“不好的东西就该忘掉……是这个意思吗？那么我那么相信你的那些感情，你也是一开始就选择忘记吗，还是你从来就不在意？”话音未落，由亚夜早已泪流满面。

焰灵愣住了。在她火红的双瞳中，分明有液体在涌动。三年前，被同龄孩子欺负没有父母的可怜女孩，在人群早已散去的教室里静静坐着收拾书本，却忍不住低声抽泣。另一个女孩轻轻站在了她的面前。良久后，女孩抬起了头，看着眼前陌生的同学，这个刚转来不久的陌生女孩。连她的名字也没记到啊。陌生女孩突然对她伸出了右手，没有微笑，也没有安慰的话语，显然没有极好的意思，但是，也没有恶意。女孩伸出自己纤弱的手后，被陌生少女紧紧攒在手中。

从那一天开始，她就牵着那孩子一起走过了无数个放学的时光，一起见证了那个时段所有的夕阳。

“不好的东西就该忘掉，”陌生女孩终于在某一天放学路上开了口，没有任何表情，仅仅是一直不放开的牵在一起的手就能让她如此心安，“我叫焰灵，最喜欢在夏天的夜晚看星星。”

“……由亚夜，我的名字。”女孩顿了一下回答，看着前面女生的背影，声音轻柔无比。

“现在的我也是一个人，”焰灵平静的语调却让她安心，“很小的时候跟着父母从中国搬来的，但是现在我是一个人，坚强是属于自己的，那是变强的唯一东西。”

就因为这样一句话，由亚夜决定再也不放开这个女生的手。

她比任何人的手心都要温暖。

现在她却不得不怀疑，那温度真的来自焰灵的内心，还是只是偶然。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就不应该认识你，”由亚夜的声音因极度悲伤而明显变调，“让我不得不开始怀疑你靠近我的目的，是不是为了更好地隐藏自己，利用朋友这个代号。你怎么能这样，欺骗所有人，甚至是从来没相信过别人却无比相信你的我……焰灵，你是这样的人吗。”

说不出是在质问她，还是那一丝否定语气的假想。

焰灵的手指微微向上蜷曲了一下。

“我竟天真地以为，我遇到了一个多么可以依靠的朋友，所以我也努力使自己变得像现在一样坚强，变得和你一样。”

焰灵的心被自己的烈火烧灼着，狠命地烧着。谁都不能明白她的心有多痛。晶岛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焰灵再次高高跃起，只是这次，没有火焰相伴。

“站住！你想一走了之吗？”晶岛朝着她喊到。用手划过空气，水雾就在瞬间产生了一把蓝色的长剑，随即，她也起身跃起，用它刺向毫无防备的焰灵。

“不要！焰灵，回来！你怎么能真的丢下我……”由亚夜站在原地，已无力哭泣。

焰灵心不在焉，对于晶岛的话和行为麻木不仁。

然而她没有飞起来，而是往下落了。

焰灵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震惊，她感觉好像自己的力量都被抽走了，被刚刚那痛到她心里深处的对话，那些记忆走马灯一样快速在脑海里闪过。

她一直觉得她不在乎这段友谊，她坚信这些经历不会成为今后诀别的困扰，可是她最终错了。

心底那种抽动的疼痛居然让现在本应该快速离开的她浑身使不上劲，痛到好想哭，最后一个最软的神经终于是拒绝她这样就想逃避的躯体。

只要她俩一落地，那把冰凌剑，就会穿过焰灵的身躯，击碎焰之傀灵球。

那一剑很快便刺了下去。

晶岛瞳孔开始极度收缩，嘴里也发出了惊呼。眼前飞散的鲜血，是那么绚烂。

被刺中的，不是焰灵，是老保安。

晶岛抖动的手已无力抽回自己那致命的一剑，只能是缓缓松开了。老保安顿时失去了依靠，向后倒去。就在此时，焰灵像受到什么暗示一样，茫然地转过头。看到眼前的一幕，她微微张开了嘴。

老保安倒在了地上，血一直流到焰灵的脚下。

“你在干嘛。”焰灵嘴唇张开又闭上，最后她吐出了这句话，泪珠还是忍不住掉落，滴在了鲜红的血液里，“你在干嘛……”

晶岛早已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知所措，放开了手中的冰凌剑，看着那越流越多的暗红液体，只知道一步一步往后退。

焰灵向前走了几步。

抱起浑身是血的老保安，她死死抓住了老保安的上衣，垂下了头，眼泪如泉涌一般，再也无法控制住，就那样跪在老保安身边，这一幕，她似曾相识，但这回，不是老保安和姐姐，而是自己和老保安。

没有任何前兆，几乎只在一瞬间，大火包围了所有的人。黑夜，也被染得鲜红。

无法忍受的气浪涌来。火圈周围的人们，在声声哀嚎声中掩面倒地，变为痛苦的呻吟。

谁都知道，这只是她单纯想要发泄什么，她未知的愤怒，她未知的恐惧，她未知的怨念。

这里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想要传达什么。

“焰灵，不要再闹了！”山崎川遮住半边脸朝着她喊道。

她把头埋得更深了。

“很多年前，作为异灵人的，是我姐姐。”她的声音轻到几乎被火焰灼烧的声音盖过去，听不出那是什么情绪。

“你有个姐姐？还是异灵人？”

“而我不是，”她依然低着头，“焰灵，是我姐姐的名字，不，那只是个代号。”

“嗯？”晶岛有些不明白，“什么……那……”

“我是人类，”她依然麻木，“至少在那之前我是人类。姐姐和我是双胞胎，但是，过于善良的她有资格被傀灵球选中，我俩同时出生，但是只有她是异灵人。她真的很善良，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不管是什么情况，她都只是用宽容去接受。那些流氓，真的以为她好欺负，总是来找她……”

周围的声音再也传不进他们的耳朵，只有焰灵麻木却意外冰冷的声音。

“他原本是我们家的保安，”她的眼睛注视着满脸安详的老保安，在她的怀中一直微笑着，现在却再也不能开口，跟她说一句话了，“他对我们很好，尤其是对我姐姐。他总是赶走流氓，姐姐却每次都笑着跟他说没关系。我不能忍受，拥有这种能力的姐姐，从来不在意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把一切都看得那么美好，她觉得一切只要去包容就能够变得更好。我不能理解她，绝对不能原谅。”

又是一圈烈火，包围了她和老保安。她又滴下眼泪，却还没低落就被自己的火焰灼尽。

“眼泪是真实的，”晶岛轻轻说到，“只有真实的东西，红莲烈火才能让它消失。”

由亚夜看了看她，最终目光还是又回到了焰灵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焰灵的手将老保安的上衣抓得更紧了。

“我在她睡着时进了她的房间，然后……”

她停顿了一下，大家都在耐心等待她的回答，他们想知道，在这个16岁女孩的人生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阴暗，她到底拥有着什么样的过去。

“我用水果刀直接刺向了她。”

女生们都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看到，在我刺下去的一瞬间，她竟然，在闭紧的眼睛下，流下了眼泪……”

“那么，她……”

“她根本没有睡着，”焰灵接过由亚夜的话，“我应该知道，我怎么瞒得过她，她是异灵人啊，她分明早就知道了，可她竟然乖乖等我给她致命的一刀……”

“你是说，她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的手抓着刀柄，我自己已经不能控制了。她的手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流着泪，没有表情……最后，她抽开了我的手，我看着她，自己握着刀，向着自己身体更深处刺去……然后我就看见一颗透明的球，从她不间断涌出的血液中慢慢升起，飞向了我……等我醒来，姐姐，已经死了……他抱着她……”

一幅幅带着暗灰色调的画面在焰灵眼前浮现，它们来自她的记忆深处。她闭上了眼。

所有人久久无语。

“从那以后，我就离开了那个家，那个从不属于我的家，也就离开了他。”她看着老保安，眼神是无奈，是愧疚，是悲伤，在浓的化不开的鲜血中沉淀。

她又抬头看了看天空，只觉得什么都看不清，深蓝色的夜空早已被她自己的火焰染成了暗红色，被燃烧后的灰烬从眼前飘过，整个空气在她眼里已经灰暗到她不想睁开眼再看这个世界。

明明都是自己的错，这片灰暗也好，这片火光也好。

却是从一开始就给了自己这条怎么看都有错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