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匪茹其三

“颜寻。”白玉犹豫着走了过去，在颜寻身边坐下，“为什么淳于璟说你差点被我害死？你怎么了？”

颜寻放下手，睁开眼睛看着他。白玉对上他一双瞳仁，发现颜寻此时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不再是充满冷漠和疏离，可以算得上温柔。

居然还能温柔。

白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颜寻注视他片刻，淡淡笑了笑，道：“他是一时冲动，胡说的。”

白玉知道颜寻是在敷衍他，可他无法反驳，只小声辩解道：“我，我下午和颜侍郎出去，他说会让淳于将军转告你。你知道的吧。我没有乱跑哦。”

他在努力解释什么，那语气像是淘气的孩子和父母强调自己只是在不远处玩了一会儿，又像是哪家小媳妇，小心翼翼地安抚自己吃醋的夫君。

“嗯。”颜寻道，“我知道。”

白玉扒拉着自己的手指头，想了想又道：“那，你睡这里，我……”

“你想跟颜尊一起住吗？”颜寻问他。

白玉愣了一会儿，有些搞不懂他的意思。

颜寻的喜怒一向不怎么容易揣测——除非他愿意让你看出来。而此时，颜寻显然不想流露任何情绪，白玉只能从细枝末节里推测他这是不是没有任何暗示的普通询问。

他努力思索了很久，颜寻也不催他，一直静静等着。终于，白玉有些紧张地道：“我和我师父一起住吧，可以方便照顾他。”

他说完，颜寻没有出声。

白玉忐忑地等待他的回答。

片刻，颜寻笑了一声，声音有些疲惫，“随便你吧。我有点累，让我睡会儿。”

白玉点了点头，准备起身收拾自己的东西。颜寻忽然问他，“你不问问我的伤如何吗？”

白玉这次回答得很快，“应该……还好吧？你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为什么？”

“因为你是颜寻呀，你很厉害的。”

“……”颜寻很平静地“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淳于璟他们还在外面，他和颜尊都在上火，淳于珵在中间拦着劝，和事佬做得倒是尽职。见白玉出来了，颜尊第一个上前，“我哥跟你说什么了？他没有为难你吧。”

白玉摇摇头，“他睡了。我去我师父那儿。”

淳于璟看了他一眼，又想往中军帐里去。

淳于珵赶紧拉着他，“你去干什么？大将军已经睡下了。”

淳于璟冷笑道：“我去看看大将军有没有被人害了。”

颜尊刚平息一些的怒火再次复燃，“你没完了是不是？”

“你是大将军的亲弟弟，别总是向着外人！”淳于璟指着白玉，怒道，“这个人第一次出现在大将军面前的时候，他跟那个孛滕刺客在一起，他说他是被挟持的无辜良民，可后来那刺客却招供说他们是一伙的！我问你，你怎么解释？！”

白玉被他质问得头脑一片空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颜尊也是一愣，随即道：“那不可能！白玉是大周人，那个刺客是孛滕人，他们怎么可能一伙？再说了白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他才十六岁，刺客跟他一伙？图什么？他能帮上什么忙？”

淳于璟简直火冒三丈，“你们都被他的外表骗了！少拿年纪说事！皇上今年也是十六岁，怎么了？他还是一国之君！当初我和大将军就觉得奇怪，为何那些被乌恩其掳去的妇人都被殴打折磨，偏你一个好好的，你和那个刺客又是同党，这么说来你肯定也是乌恩其的同党！你是个叛国的奸贼！你身上有这么多疑点，我早劝大将军追查下去，他却不肯！现在淳于珵和颜尊也都向着你，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就为了这张脸吗？！”

他这一番话说得颜尊彻底无言以对了。不过他并非是真的怀疑白玉，而是他刚到这里，不知晓前因后果，根本无从反驳。

淳于珵沉声道：“你小声一点，不要吵着大将军。我跟你说过了，他不是奸贼，大将军不追查自有他的道理！”

“什么道理？能有什么道理？！”淳于璟转而质问白玉，“今天要不是那个图门，对阵的时候跟大将军说了那句话，大将军也不会受伤！我倒是想不通，图门怎么知道你的存在？怎么知道你下午不在营中？又怎么知道提到你会让大将军如此失态？你敢说这些都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吗？！”

颜尊可算找到个突破口了，他道：“白玉下午出营，是我主动提起的，是我要带他出去的。而且我也和韫辉兄说过，让他转告我哥。这跟白玉能有什么关系？你应该去问图门！”

图门没有被他们擒获，混战中他逃跑了。

淳于珵接着道：“你说的那个刺客，是，他最后是招供说他和白玉是同党，但是你怎么不继续想想，刺客一直不肯开口，招供之后却立刻咬舌自尽。这是为什么？自尽是为了保密，那他招供不就是为了保命吗？既然都招了，又何必还要自尽？他这样不就是为了死无对证？这就是大将军不追查的原因！”

淳于璟一时有些语塞。这一层，他倒是没有想到。

过了一会儿，他道：“可他为什么要诬陷白玉？就像颜尊刚才说的，白玉又不是什么重要的朝廷官员，他只是个平民，刺客诬陷他能得到什么？而且乌恩其的确没有伤害他，不是吗？”

淳于珵看了看白玉，见他有些脆弱无助，拍拍他的后背，道：“那也是该乌恩其和刺客回答的问题。”

淳于璟白了他一眼，“他们都已经死了。”

“他们死了，你问不到答案，白玉就能问到吗？”淳于珵平心静气道，“我知道你看见大将军受伤，你着急生气，我理解，我也急，但你不能这样乱发脾气。”

淳于璟打量他两眼，又看看白玉和颜尊，冷冰冰道：“你和我是急，某些人可一点都不急，也没见谁关心关心。”

他说完，带着余怒走了。

颜尊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憋了半天，骂出来一句，“他奶奶的。”

“什么话？他刚才说，颜寻听见什么话失态了？”白玉紧紧抓着淳于珵的袖子。

淳于珵看了颜尊一眼，轻轻叹口气，低声道：“下午，四个部族兵临城下，他们的七个主将一起要大将军出战，大将军斩其四伤其一，其中有个叫图门的，最后交手的时候，图门对大将军说，‘你知道你军营里那个小美人现在在哪儿吗’。之后大将军就愣住了，这才受了伤。”

白玉的手颤了颤，却没有松开，呆呆地看着淳于珵。

淳于珵把他那只冰凉的爪子拿下来，塞回他的袖子里，“我绕到了他们后方，淳于璟也很快出兵和我前后夹击，敌军大败。大将军没有参战，他马上让高逸带人去找你……们了，幸好你们没事。不过你也不用自责，这本就不怪你。淳于璟也是一时气话，他这人就是这样，耿直莽撞，回头我说说他。”

白玉沉默了一下，带着些迷茫，又带着些莫名的期待，问他，“为什么他听见这句话，会愣住？那可是在拼命的时候，他为什么会愣住？”

这个问题淳于珵没有回答，他只是笑了笑，而后很快离开。

其实不需要别人来告诉他，白玉能想明白为什么。他只是不敢相信。他知道军营里的将士都说颜寻是石狮子，是那种英勇而无畏，冷漠而无情的战神。他甚至觉得颜寻都不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了，仿佛他不会死，不会受伤，不会难过，更不会爱上谁。

颜寻总是披着一身冰凉坚硬的铠甲。他几乎忘了，甲胄再坚硬，到底不是长在颜寻身上的，卸下这身盔甲，颜寻也有温热的肉身，会被刀剑所伤，会流血，会痛。

白玉在床上坐了大半宿，直到悫正在伤口的疼痛中被迫醒来，借着模糊的月光看清了他满脸的泪水。

他整个人缩成一团，藏在床的一角，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兽，无助地躲在窝里，企图用这样的方式得到一些慰藉。

悫正费力地坐起身，轻声问他，“怎么了？”

白玉用手抹去眼泪，极力稳住自己的声线，“你说，你说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悫正微微侧过头，不解地看着他，“是啊，我们没有伤害任何人，大家都好好的，不是吗？”

“不是。”白玉小声地反驳了一句。

悫正蹙了蹙眉，“离光……”

“不是！”白玉突然有些激动，声音也大了一点，“你让我到这里来，你说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那你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你也不告诉我那些人为了什么这样对你！你要我做的事情我都做了，你就不能告诉我实话吗？”

悫正牢牢盯着他，缓缓把食指放在嘴唇前。

白玉难过得都哭不出来了，他坐在床上，怔怔地看着悫正，“你到底都做了什么？师父，你让我以后怎么面对颜寻。”

“你为什么要考虑这个？”悫正道，“颜尊马上就会把你带到上京去，你不必在意怎么面对颜寻。”

“你根本就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白玉却不答他，猛地掀开被子，就这么穿着一身中衣，赤着脚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