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坦白

“我本来是该死了。”

郁宁一直盯着他，表情少见的有些严肃。陆千钺忍不住后退了半步，与她拉开一些距离。

竹愿和逐闻在隐月宫里避居还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隐月宫的老宫主，也就是郁宁的师父还在，那时老宫主失望透顶，虽心软给了她一安身之处，但终究没留什么好脸色，加之，族人对逐闻的身份没法不介怀，他们带陆千钺避人而居，在隐月宫待了几十年，最终也忍不了这样饱受冷眼的日子，觉察噬夜那边追查他们多年无果，也该有所松懈，又冒险离开隐月宫东躲西藏。

那年郁宁刚是百岁的年纪，隐月宫的是都是师父操持，师兄师姐辅佐，她是唯一有时间又有同情心去关心竹愿一家的生活的，所以她是第一个觉察他们三人已经卷铺盖离开的。

那时，她对三人一点不念恩不顾情的行为还有些不爽。后来不过几年，噬夜族隐忍多时后再次发动战争，师父因此命殒，她守在床前，脸上不见悲戚，只有呆滞。也有人背地里怒斥过她狼心狗肺，不记老宫主养育栽培之恩。

他们师兄妹三人，凝仟是老宫主亲出，办事能力出众，术法修习精炼；师兄惭疏（郁安本名，离开隐月宫后化名郁安）年纪最长，行事稳妥有分寸。可老宫主逝世前，却指名道姓要沂零（郁宁本名）这个成日无所事事、什么也不关心，只知玩乐的徒弟继承隐月族的下一任族长。

那时凝仟跪在床前，听着自己的母亲奄奄一息却语气不容置喙地说出这个决定，一动不动。直到老宫主闭气，才猛然转身推倒了一旁面无表情的沂零，惭疏虽然拦住了她的动作，但瞧见沂零这副样子，他也是神色不明。

之后族里主事的人名义上是沂零，大部分事却是惭疏和凝仟在做，她就这么被拥着稀里糊涂地坐上族长之位，空壳一样完成凝仟拟定好的师父的入葬仪式，看着师父的棺木钉上长钉，墓坑开始填土之时，仿佛才恍然疑惑起来，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她仓皇抬头，才惊觉自己领头跪在棺木最前，身后一大众人低伏在地，一眼望不到头。

师父死了。

许多年以来，沂零看着对所有事情态度淡然。平日里瞧着，喜倒是比旁人多一些，可也总见不着悲。

她当然不是没心没肺，反应迟钝些罢了。就像陆千钺一家走了一个多月，她才从恼恨中品出几分不舍；就像师父已经下葬，她才惊觉，那个待她如亲生母亲一样的人已经醒不来了，才想起悲与恨。

师姐凝仟对她素来不算亲厚，应该的。

她脑海里一项一项闪过凝仟拟定的章程，执行到最后才想，师姐亲手操办自己母亲的葬礼，该是怎样的难过？

她素来有些怕凝仟，那天晚上却像开窍了一般，想到该去宽慰她几句。沂零这一路上步子迈的慢，脑海里想着措辞，正抬手准备敲凝仟的门，却在里面听到了惭疏的声音。

“你也知晓她魂魄不全，许是恰巧丢的是这情之一魄，这么些年了，不都是这个样子。我知你不是妒她能继位，只是气师父为她做了那么多，她却连个难过的表情都没有。”

沂零怔怔地在门口听着。

她缺了魂魄？

从来没有和她提起过，她自己也不曾察觉，所以真的是因为魂魄不全，才会对感情如此迟钝吗？

“我当然不是妒她能继位！”凝仟骤然提高的语气，把沂零吓了一跳。凝仟继续说：“隐月一族一贯按实力说话，她本事强，母亲选她继位，我自是无话可说。”

诚然，沂零离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远了十万八千里。隐月一族是上古大神血脉，但随时代更迭，血脉之力衰退，大部分族人一生都需要倚仗符文阵法聚集灵力修习；只有少部分人仅在年幼时会用到这样的办法，之后灵体修成，便可凭空捏出法诀，这已是十分难得，做到这一步的，在族里都有一定的地位。

而沂零是天生灵体。她出生时，母亲因为无法承载她的力量而去世,是师父养她长大，教她控制这生来强大的力量。

“我之后会带她离开隐月宫的。”惭疏忽然说。

沂零没听到凝仟说话，对方似乎也表示疑惑。

“沂零日里懒散惯了，对族里的事不如你明白的多，等过段时日安定下来了，我带她去族外的地方守着，你操持隐月宫的事，可以更安定。”

“这样一来，她手里握不到实权，岂不是违背了母亲的本意？”分明是有利于她的事，凝仟却受的并不那么心安理得。

“不违背，沂零手中不能拿太多权力。”

沂零在门外静静地听着二人的打算，最终也没了推门进去的念头，转身离开了，也没听到后面的内容。

“母亲是不是还交代了你什么？”凝仟毕竟聪明，惭疏与沂零又并未离心，现在要架空她的权利，定有深意。

惭疏静默不语，凝仟却明白了过来，自嘲一笑，“到最后，我这个亲生的得到的竟是最少的。”

惭疏没安慰她什么。师父确实是偏心过的，她偏心自己的女儿，选择了隐瞒，让凝仟躲过了担上巨大责任的可能。

他犹记得师父将沂零接回来的那天，将他叫到身前交代，让他今后无论如何都要护沂零周全，保她远离纷争与伤害。

那一天，他的身份从最有希望的继承人变成了最忠实的侍从。

相比凝仟的震惊与愤怒，他一早便知道了这个结果。如今于他而言，也不过是猜测应验。

之后一段时间的日子很乱，隐月宫安定不久，他们便动身去了隐城。那时的隐成没有本事高强的人镇守，又离地狱口近，病乱频发，沂零和惭疏化名郁宁郁安，对外以兄妹相称，自立名声，做常人所谓的“驱鬼”工作，渐渐在隐城小有名气。

这期间，从族里才传来了竹愿和逐闻命殒的消息。那时隐城情况不算乐观，他们忙得晕头转向，郁宁听到这个消息自然而然地认为陆千钺也一同丧命了，但终究是迟钝了些，可能隐约觉得惋惜，也在忙碌中淡忘了。倒是连着几夜的梦中都有陆千钺的存在，可惜日子过了太久，也逐渐淡出了记忆。

她一直以为陆千钺死了，所以后来再将他救回来时，甚至听到这个名字都没有反应过来——这些年发生太多事了。

她不由得重新打量起陆千钺来，他样貌似乎没变多少，那模糊的记忆逐渐对应上来，但好像又大相径庭——

皮肤依旧白，只是如今因重伤失了血色，不太康健起来；鼻梁也高挺只是在眼角处清晰见得到泛青的血管；气息也敛了起来，整个人像道阴影。

陆千钺在隐月宫的时间不长，他们毕竟身份敏感，郁宁那时作为继承人，不会频繁的与他们待在一处，更不提有多仔细的观察过陆千钺，可即使这样，郁宁也清晰的感觉到了他变得有多么不同，以至于几日前再见，对着一模一样的样貌，她思索了几日才惊觉是故人。

“噬夜族长杀了他们，为何留下了你？”郁宁忍不住问。噬夜与隐月族人的寿命极长，样貌大半生都维持在一个年轻的状态，所以两族之人观人年龄是通过皮骨之相，而陆千钺摸骨来看，确实已百岁有余，可若只观皮相，也确确实实只有不到二十岁的样子，或许正是凭此办法，他才得以幸存。

“外界皆知父母因我才重回隐月宫求族长庇佑，所以他们离开时假散消息，说我因血脉相冲早已亡故，他们已无牵挂才敢离开，后来又用了秘药，将我的身体形态变为婴孩的状态。

那时父母已经善掩气息，再看我的年纪，并不符合追捕人的身份，才得以逃遁多年。

只是父亲当年在噬夜一族的地位实在特殊，噬夜族长调动大量人手，还是追到我们。父母惨死，我本也无法幸存。只是雾诛那时心软，见我还是不会说话的样子，劝说他父亲将我留下。

那是大家默认我是父母的又一个还未公之于众的孩子，噬夜族长也认定我必然会早亡，便不想拂了雾诛的心意，我才得以活下来。”陆千钺其实并不想在郁宁面前提起这些事，只是她问起来，自己也不想已回绝之姿面对她。

郁宁也有些沉默，她在感情上的事总有些迟钝，不曾想一个问题会带出这么多过，一时自己也觉得难堪了些，也不好意思再多嘴乱问，自己摸摸琢磨起来。

她当年也算是勉强参与到了这件事情里来，也想到陆千钺大约不曾说谎，他自身有隐月和噬夜两族的血脉，所以可以转化为任意一方的气息，也具有噬夜族擅隐的本事。

可最大的缺点是，两种血脉并不相契，甚至只有灵魂足够强大，才能稳住两种血脉，在同一具身体里存在。

所以当年传出陆千钺早亡的消息，是没有人怀疑的。

这大概也是他伤口慢愈的原因，以隐月、噬夜任意一方的自愈能力，此刻伤处都已经在长新肉了，他却还能因为照顾不够妥当发起高烧。

陆千钺见她沉默不语，有些窘迫，忍不住说：“那明日我便借口不来了，总不好坏了你的布置。”

郁宁这才想起来，今夜放着好好的觉不睡，除了要套话，还有要紧的事要做，笑着逗了他一句：“莫非我说什么你便信什么？”

陆千钺抬眼看着她，不语。郁宁莫名一阵心虚，“什么样的阵法，发起者不还是我，我可以操控它避开你，你若身体吃得消，便只管来。”

他还是不说话，郁宁被他盯得莫名其妙，却见他忽然弯眼一笑，“你可知我这百余年也不是白活，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郁宁只见他这一笑实在好看，眼中之前的那些阴影都被挡了出去，她只顾观这面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他这是……反过来在捉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