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宝马雕车香满路（二）

有朝堂的地方必然也有江湖，而江湖人做事通常没有规矩可言，来无影去无踪，其中不乏那些收钱办事的杀手组织，其中赫赫有名的便是明镜台。

要说一个暗杀组织取名叫做明镜台也挺可笑的，但其手下人做事确实不按常理来。

据说为了保持神秘感，雇主若是想雇佣台中杀手，需得将雇主信息和买命者姓名加了密放在联络点。如果一天之内东西被取走了，就说明这单生意有人接下了，雇主再放入黄金银票，便是一锤子买卖成了。

戚长临当下就怀疑，这话本和字条实则暗藏了雇主信息。

“走，我们先出去。”他脑中已经有了某种猜测。

往回走的路上，牢中人的屈怨仍旧一声呜咽过一声，但颜子慕却没由来的不怕了。

大抵是戚长临与他并肩而行的缘故，原本轻飘虚软的脚步也好似稳健得宛如一个能承受五百米高楼的地基。这种被大佬罩着的感觉，竟然还有点爽。

只是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走后，那十三个无力垂着头的刺客，嘴角勾起了一抹比地牢更阴暗的弧度。

戚长临带着颜子慕去了书房，点燃明亮烛火，将从刺客身上搜出的东西一应放在桌上。

隐藏秘密的方法虽多种多样，但原理大多相同。依着最寻常思路，字条上数字便是对应着书中页码或段落。

颜子慕立马就懂了，说白了，就是现代的摩斯电码呗。

两人配合地把书册摊开，按照那串数字里在书页中按图索骥起来。

翻找了小半个时辰后，戚长临眉宇渐皱渐深，这数字竟是与话本没一处对得上的。

他给彼此各倒了一杯茶，若这群人真是出自明镜台，他倒还有另外一个法子能问出东西，只是……戚长临看了眼仍在灯火下翻找的人眉宇间认真神色。

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怪自己。

戚长临叫来一名小厮，让他把荀雁南唤过来。

颜子慕挪了挪眼抬头，“叫他来做什么？”

戚长临将茶盏推到颜子慕面前，他撒了一个谎，“雁南同明镜台主是旧相识。”

颜子慕捧起热茶，吹了吹表面茶末，他自是不会知戚长临的心思，只暗啧没曾想荀雁南那嘴巴不靠谱的，竟然还认识黑帮老大，不得了。

他边喝茶，眼神边不住往摊开了的《凤头钗》上瞟。但绝不是在找什么线索，而是这话本内容委实太精彩了！

颜子慕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他当初怎么就没想到提前贿赂一番书肆老板，竟堪堪错过了限量版发行。这晌求而不得的话本就摆在眼前，可不得多看几眼。

“有这么好看？”戚长临好笑瞧着他满眼求知欲。

颜子慕连连点头，还十分善解人意地靠近了戚长临一些，“你要不要也看看？”

但戚长临并不领情，“我一个朝廷命官看这些像什么话。”

“朝廷命官怎么了。”颜子慕下意识反驳：“小说可是男女老少皆宜的东西，有可能连皇帝都……”

他后半句话突然卡在喉中。

颜子慕突然间仿佛想到了什么，陡然直视进戚长临眼底，“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

男女老少皆宜，也许这群杀手真就是趣味低劣的呢。

这写有数字的纸条是真，但对应的却不是这本《凤头钗》，而是其他别的什么书。

戚长临的目光里充满了狐疑，颜子慕其实也知道杀人追八卦的可能性小之又小，但死马当活马医不是，等他们实在没办法了，再找荀雁南的大哥大朋友也不迟。

两人走到城西专卖逸闻话本的小书肆，已是打烊时辰。戚长临给了店家两块碎银子，那胡须花白的年迈店老板便不再管二人，顾自回屋陪妻儿吃饭去了。

这家书肆年久失修，颜子慕踮起脚尖，仰头在书架上翻找，刚抽出一本册子，整个架子就开始摇摇欲坠，扬起一阵扑扑灰尘，让人忍不住咳嗽起来。

“你怎么找了这么个地方？”戚长临捂着口鼻。

颜子慕道：“因为这家话本卖得最便宜。”而他穷。

戚长临好笑，“……钱痨又犯了?”

“哪里有钱？”颜子慕没听清，转头去看他。

而在他回头的同一瞬间，老朽的木架上轰然掉落下来一根木梁。

“小心！”戚长临急急出声，想要拉开他。

但还是晚了一步，颜子慕反应迟钝，被木梁堪堪砸中了左肩。

戚长临看着他浅蓝衣衫上一道不和谐的灰色印子，眼底有些许微弱的关切，“你……没事吧？”

那木梁看似庞大，但其实早已被蚁虫蛀空了内里，轻飘飘地砸到肩膀上，并没有多疼。但此时看到戚长临难得松弛柔和的眉目，颜子慕忍不住就想逗他一逗，喊起痛来。

戚长临听他嗷嗷直叫，眼底看不真切的关怀颜色顿时浓起来，“可要我给你揉揉？”

颜子慕不禁玩心大起，能让小人戚难得变得不小人，也是一大成就呀。

“戚大人，我被木梁砸伤，可能走不动路了。”颜子慕憋着嘴，眸中水亮，委屈巴巴地盯着他道。

戚长临沉默一瞬，估摸是被他骤然反常的举动惊着了。

但到底理智尚在，淡淡道：“刚才那根木头伤的是肩，不是腿……”

颜子慕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这个小人戚，又瞎说什么大实话！

“我腿抽筋了不行啊？”

戚长临闻言无语。

颜子慕讪讪摸了摸鼻子，正想说没事了，戚长临竟然默默地在他跟前蹲了下来。

维持着半蹲姿势，戚长临一拍自己的肩膀，回头道：“上来，我背着你。”

他转过来的侧脸好看之至，下颌线流畅俊逸，夕阳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那覆了金光的墨发恍如润玉。一瞬间，颜子慕竟对着一个男人花痴得心猿意马，仿佛连心跳也漏了半拍，芳心纵火名不虚传。

戚长临见他愣怔许久没反应，就要站起来，“不上来便罢了。”

“上，当然上。”颜子慕连忙答应，既然戚长临都主动背他了，傻子才会放弃这样的大好机会。

颜子慕从善如流地跳上了戚长临的背。

刚稳靠在他宽厚背脊，便听戚长临道：“正好我背着你，你视角好，把上面的书都拿下来。”

颜子慕：“……”感情背他是为了这个？

他还以为小人戚良心发现想要做绅士了。

颜子慕仔细地将书一本本抽出，堆起来有半人那么高，接下来便是翻找了。颜子慕拍了拍手，干脆利落地跳下他肩膀。

戚长临：“……”脚抽筋是这样的？

有了上一次查页找行的经验，这次两人的速度明显快了很多，一个时辰不到就根据字条上数字，凝练出每本书中对应的字眼。

良晌，戚长临突然出声：“我可能找到了。”

颜子慕探头看过去，他面前是一本名叫《十三》的话本，书页早已泛黄。

这个数字莫名让人腾升起一股熟悉感，颜子慕稍微想了想随即反应过来，今日行凶的刺客一个十三名……所以这本书才是密码的锁？

再看戚长临从书中誊抄下的两个字——仲、豁。

颜子慕杏眼亮盈盈的，他琢磨半晌也没点头绪，仲豁是什么意思？

戚长临看出他的疑惑，主动解释道：“这是一个人的表字。”

颜子慕连忙问：“谁的？”

戚长临道：“司晏阳，字仲豁。”

颜子慕倒吸一口凉气，“所以这些刺客想告诉我们，是司晏阳雇的他们，刺杀圣驾？”

“从表面上看，是这样。”戚长临把字条夹进话本里，向书肆老板道了谢告辞。

皇帝给了两日期限，而戚长临一日不到就查明了幕后主使，但颜子慕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哪里会有这么蠢的刺客，几下三脚猫功夫偷鸡不成也就算了，还傻乎乎的把雇主名字藏在身上，是生怕人不知道吗？也难怪戚长临说的是，表面上。

颜子慕心底已经隐隐有了某个猜测。

今夜月色姣好，微凉春风中又裹挟着春日绵而不燥的暖，是一日忙碌后难以奢求的安宁。但彼时的颜子慕还不明白，宁静注定是用以迷惑试听的假象，而潜藏在之下的暗礁浪潮，终有一刻会喷薄而出。

月色皎皎，脚步慢慢，戚长临仿佛仍在沉吟刺客之事，一路无话。颜子慕转了转有些疲惫的肩颈，有一搭没一搭同身旁人聊着。

“精分怪的表字仲豁，你的表字呢，倒是从没听你说起过。”

戚长临闻言脚步微顿，不知是在思考何为精分怪，还是迟疑那句从未说起过。

“长临。”月光拉斜他的颀长身影，他轻缓地道：“长临就是我的表字。”

“那名呢？”颜子慕追问，他知道对于古代士族而言，名与字的重要。

戚长临眼睫轻颤，遮住大半洒入瞳孔的流眄眸光。颜子慕忽然觉得，倘若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个说书人，他定会毫不夸张怀疑，这人会以“很久很久以前”这样的开头说起。

但戚长临并非茶馆先生，也没有满腹故事，只是淡淡回了他：“景君。”

景君……颜子慕喃喃将这两字在唇舌间无声咀嚼了几遍，一年好景君须记，是个寓意极好的名字，但从听觉审美上来说，确实不如长临好听。

两人刚走进戚府，祝无忧就迎了上来，面带愁容，“师叔，陛下急诏你觐见。”

戚长临似是意料之中，应了一声，又转头看向颜子慕问道：“你呢？之前说好奇司景明的长相，与不与我同去？”

颜子慕闻言眼睛一亮，那可是寻常人想见都没机会见的皇帝，他当然去。

点完头又意识到戚长临刚才说的是司景明，而不非陛下，颜子慕担忧道：“你直呼皇帝名讳，没事吗？”

戚长临不屑讥诮，“一个昏君而已，有什么好敬重的。”

而当颜子慕真正进到金碧辉煌的大宝马里面，才知道什么是不折不扣的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