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风霜雪夜城

羲痕赤足走在金色的细沙上，身上的衣服被无形的风撕扯成碎片，湮灭成灰。

面前是一片水光清冽的湖泊，波光粼粼。

银白色的短发在风里飘扬，他的背后，腿上，肩上，都长满了密密麻麻排列紧密的蓝色鱼鳞。

这具残破的人类身体上，布满了致命的伤痕。

在下定决心打开神翼的瞬间，羲痕的行踪已经暴露了。既然云煌能找到他，那么神界的那群人，估计也在赶来追杀他的路上。

羲痕还有未了的心愿，他若被抓回去，怕是要面对永生永世的囚禁。寂寞并不可怕，只是……他的子民还在等待他们的神灵复苏，已经逾千年时长了，太久远了，羲痕的记忆有些模糊了。

羲痕有变得和以前一样强大的理由!他必须恢复以前的实力。

羲痕回头最后望了一眼人间，眸中似有眷恋，便目光决绝地跨入冰凉的水里。

水，渐渐淹没羲痕的身体和头颅，晕红的血色，在水中渲染开来，而他的身体在水下分解成齑粉，不留一丝痕迹。

过耳的银白碎发在风中如野草疯长，飘逸凌乱，发梢处又迅速分解消散。

一个人彻底消失，原来这么容易。

没有人会记得羲痕，也不会再有人控诉他做过什么。亦无人记得曾有一名唤作沉泽的少年，惊才绝艳。

就这样结束，也未尝不可。

羲痕走过的地方，徒留一地碎羽，风吹即散。

*

与此同时，苏临靠着说书，赚了不少银子。

苏临也没想到，这些天马行空的无稽之谈，竟意外吸引那么多观众，甚至当地人开始口口相传，书坊的人寻他购买版权，将“林苏”的传奇故事写成话本，售卖的很火。

但肚子里的存货用尽了之后，生意开始惨淡经营。

已然赚够了可暂时容身的银子，苏临并不在意，也没有设想过以后怎么过。反正孤苦伶仃，没有必要想的太多。

苏临没有饮酒的习惯，今夜却将自己灌的酩酊大醉。

每个星辉黯淡的夜晚，苏临坐在临时租借的房子里，头脑莫名晕眩，昏昏沉沉，熏风欲醉。他撑着头靠在桌子前，借着清辉冷月，凝视手中的物件，一看，就是半天。

苏临又想起了沉泽，那个少年。

良久，苏临默叹：“你……到底是谁?”

“若非是你，为何每次遇见心底都会……”苏临缓缓抚上心口，里面一颗炽热的心脏强劲有力的跳动，他一会儿想到沉泽，一会儿那个少年又变作羲痕，仿佛走马灯频繁切换页面。那个人，总叫他心跳加速。

“若你是神灵，又怎会出现在人间？”苏临蹙眉，幽然叹息。他绝不信羲痕是为了他才来到人间，然而三番五次意外撞见，也太“凑巧”了些。

苏临扭头瞅了眼案前供奉的土地神，一个和气的老头儿形象，又茫然的想：“神……不应该都是这样的吗？”羲痕依稀有些俊美。

苏临心中有一个计划，自他流落到这里起便有的心思，酝酿了许久。

苏临是个闲不住的人，他不可能安居在一处。即便漫无目的，苏临也想在世上走一遭。况且给他寄信的失踪兄长尚且不知死活，既然不在老家，那或许在别处，说不定四处闯闯也能碰巧遇上。

有的人，也注定不会平庸。

木柜里早就打包着一个包袱，已经蒙上了一层灰。这些天来苏临时不时地打开来看，弹弹灰尘，又把柜子合上，惋惜地叹了口气。无他，囊中羞涩罢了。

苏临想着有一天，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去外面闯一闯。然而两袖清风，一身坦荡。

苏临自祖上起便是书香门第，他的曾曾曾曾曾祖父当年中过进士，这件事时长被苏临老爹提出来跟邻里八乡人炫耀，到了老爹这代已经没落了，再者是兄长，兄长本是远近闻名的才子，结果无钱读书，只好外出经商，自此一去不归，杳无音信。

老苏家只剩下苏临一根独苗了，苏临此番是赶考回来，看样子是无望了。苏临清楚自己的水平。看着文弱书生，实则附庸风雅，落魄门第，何来功名?

长吁短叹后，苏临摇头晃脑把这些想法甩出脑袋外面。

“罢了，多说无益。”

羲痕变身前不知有意无意，把耳钉摘下来丢在地上，苏临顺势捡了起来，一直保留着。这东西看着也是价值不菲。他垂眸抚摸着银色的流苏，举了起来，想象着少年的模样，苏临嘴角轻微上扬。

心情忽然愉悦起来。

苏临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但只要想到沉泽，仿佛心有灵犀，内心便会止不住的生出亲近。

“也许……这就是渊源吧?”

苏临记得曾经有一个算命的僧人拦住他，不取分毫，执意告诉他:“你命中注定会遇到一位贵人……遇之则动全局……你若撞破此局，黑白便可颠倒……”

苏临当时觉得这和尚疯疯癫癫的，便敷衍了过去，只想快点离开，如今却好像醍醐灌顶，一语成谶。

突然，像是心底一时冲动，苏临取出了包袱，将那黑曜石耳饰贴近胸口的地方藏着，吹灭了蜡烛，一个人，悄悄离开了银泰。

又是一场未知的征途。

苏临一向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但现在，他突然间很想再见那个少年一面。羲痕身上，藏着太多未知的神秘了。苏临急于求解。

*

九天之上，碧落之下，有一个蕴灵池。

蕴灵池覆压千里，整体呈现出叶子的形状，形成一个巨大的托盘，立于神境。

蕴灵池里的水无穷无尽，生生不息，不停的流淌。

星辰坠落在其中，化作星星点点，碧水流逸，因此，蕴灵池里舀出来的水，都伴随着莹光闪烁。

多余的水从四面八方溢了出来，形成一条银色的光带，坠落于人间，成为连接两界的唯一通道。

对应于蕴灵池的地方，人间建了一座城，名为“雪夜城。”

这里常年飘落零星细雪，这里的雪粒仿佛水晶般晶莹剔透。

雪夜城里的人衣着独特，不同于南方温暖地区的弱柳扶风，一眼就能看出女子纤细的小蛮腰。也不同于北地的裘皮毛毡，裹得严严实实。而是一种偏于中性的美丽。

苏临一路北行，在天黑之前来到了这座远近闻名的城池。初来乍到，着实被这里的穿着装扮吓了一跳。

苏临在游学时期听到过商贾之家的同砚提起雪夜城，只说地点大概位置，一路朝北，同砚把这座城池大夸特夸，吹的神乎其神，苏临也没有料到，原来就在他的家乡附近，原本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天气渐凉，苏临拿出银子想买个厚实的衣服，却被掌柜的义正言辞拒绝了。

苏临皱着眉头问：“你们这儿……不收银子？”

九州之下，竟有地方银子不管用！天理何存?皇恩何在?

掌柜但笑不语，朝着店小二使个眼色。店小二的急忙上前：“这位大人，您是初次来雪夜城吧？我们这儿与外界不同，雪夜城是最接近神境的地方，被称作‘神都’，我们这儿只用青羽。”

雪夜城的风俗果然与外界不同，称呼客人都用的“大人”。

他们称城外的地方都为“外界”，认为雪夜城是神都，足以见他们的傲气。

苏临更加不解，“什么青羽？”

店小二见他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便好心要带他去城中管事处办个青羽。苏临没有理由拒绝，只迟疑道:“……不要钱吧?”

店小二笑容和蔼，满脸黑线:“免费的，大人放心。”

苏临:“噢。嘿嘿。”

“我们这儿街坊小事都要去找城中管事处解决，也就是简称城管的地方。”店小二解释道。好像专门干导游这事的，业务能力格外熟络。

苏临跟着他，走过覆了一层雪的街道，发现这里的人穿的靴子也很有特色，下面镶嵌着各色的钉子，增大摩擦力，想必怕在这冰雪之城里滑倒吧。

这里的房子皆是白色，仿佛长年不化的冰晶城，屋顶建造的很独特，呈弯曲状，也很美观。远远望去，是一道特色风景。

此时正飘着雪，只有少量飘到地上，其余的在飘落的过程中已经融化。

“这是仲夏之雪。”店小二道。竟随口吟唱起来:“仲夏之雪，云上之光。簌簌飘零，积于北窗。”

仲夏之雪，不会落地，亦是不会染上尘埃。

怪不得永远这么晶莹剔透，原来在不断融化，新陈代谢。

城管处值班的是个姑娘，看到苏临，一点也不意外，“又来外界人啦?神明大人的祭典快要开始了，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有很多外界人慕名赶来，这时候办青羽的人也比往常多得多。你们要抓紧时间啦。”

“是啊，也不知道今年降临的神明大人，会不会和往年的一样。”店小二接口道。

听到“神明”二字，苏临心中已然一动，像是突然陷入了某种回忆，脸上表情不知不觉柔和下来，愣在原地不语。

“诶，今年迎接神明大人将要选出新的少祀官，符涣大人应该会参加吧？”

姑娘一脸憧憬。

符涣？

苏临听不懂他们说的内容，纠结了片刻，心中暗道，真的会有神明降临的吗?

毕竟，在外界，这种事情是闻所未闻的。

但苏临没有多问。依照指示，苏临刺破手指，把血滴入一根雪白的羽毛，羽毛瞬间亮了起来，上面出现了“苏临”二字。

“咦?”苏临啧啧称奇，这片羽毛上怎么会出现他的名字?

“麻烦您支付下手续费。”姑娘笑眯眯道。

“手续费？”苏临一惊，不是说不收钱的么？

“对，我们需要您的一点血。”姑娘笑容甜美。

苏临放下心来，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放了些血在一旁的透明容器里，里面原本已经有了半罐子的血，苏临以为自己也要放半罐子的，没想到这个小容器像是个无底洞，他的血放进去的之后竟一点也没有升高，好在，只放了一滴血就被止住了。

临走前姑娘笑吟吟的提醒道：“这位大人，您的青羽还是空的，您可以通过在想要雪夜城里的劳动或是交易获得积分，上面有个数字，代表您的财富。”

苏临低头研究起了那片手掌大的白色羽毛，已经不发光了，上面在苏临旁边果然有个小小的数字，写着“零”。

出了门，正好有人对他身上外界的钱币感兴趣，便要用积分买下。

“二十，买你一两银子，换不换？”那人道。

“换吧。”苏临道，心想反正在这里银子也没什么用。

“那先加个好友，我把积分转给你。”那人拿出个一模一样的青羽。

“好友？”苏临心中诧异，但还是不动声色，看他把一滴血浸入自己的青羽，青羽短暂的发了光，数字从“零”变成了“贰拾”。

那人走后，苏临没走几步，又被一个当地人拦住，“这位大人，我想用两千积分换你的一两银子。”

“两千？”苏临一脸木然，“你……他……”

那人纠结道：“这已经是市价了，要不然，两千五，卖吗？”

苏临这才知道自己被刚才那人骗了。

转完了积分，苏临又一个人在街上转悠着。

雪夜城的治安很好，因为是神都，这里似乎没有乞讨，也没有饥饿。冰雪之城一片寂静祥和，甚至因为祭典的到来，四处张灯结彩，添了几分喜气洋洋。

苏临在这里逛了一圈后，已然大开眼界，见到了很多以前在外界没见过的东西。

比如说，这里的人出行都不用马车，反而用一块稍厚的木板，悬浮在地上。

“这是符涣大人制作的飞行木，符涣大人真是个天才！”路人告诉他。

符涣，苏临今天已经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雪夜城每年都会举行祭典，在这隆重的一天里恭迎神明的到来。

无数的净身少女将在这一天盛装打扮，企图获得神明的注意。如果被看中带上神境，那可真是要羡煞旁人了。

苏临花了二百积分换了件青色长袖衫，拎起衣袖感慨这精致的绣工，衣冠楚楚的在街道上走着。

他长的原本就面皮白皙，又打扮起来，一副外界书生的儒雅模样，倒吸引了不少年轻姑娘再三回眸。

天将暮，找了家客栈勉强住着，苏临打算看完祭典再走。

苏临心想，既然羲痕是神，那他不妨去神境附近看看。反正羲痕和他经常不期而遇。

只是神境是不允许凡人进入的，那里是凡人的禁忌之地。

苏临仰面躺在客栈的床上，展开刚才在地摊上买的地图，举过头顶细细的研究着。

苏临从银泰城一路北行，阴差阳错到了雪夜城，再往北就是著名妖都净月城，挨边的还有鬼域和幻城。

银泰仿佛一道线，分割了人间与神都。

苏临在妖都和幻城上多看了几眼，却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妖……”暗叹一声，猝不及防想起了两只小狐狸。

它们应该已经死了吧？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惆怅与不忍交织着，在心头激起一阵阵的柔软。

还有一起掉下鬼域的顾北烟，大概也是凶多吉少了。唉……

苏临下意识摸了摸挂在胸口的小石头，这块青石形状极其不规则，像一块从山上挖出来的原石，已经被体温捂的温热。

只不过，石身原本是浑浊的，内里一片混沌，但日复一日，已经愈发清澈，用不了多久，应当会变得透明。

那个奇怪小孩塞给自己的东西，也是个奇怪的东西。但似乎对身体无害，那便不管了。

只是不知道，会起什么作用？

不知不觉，苏临浅浅入了眠。

窗外，一丝妖红的影，在不知不觉间将皎洁的月染成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