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家

裴江女士是云镇人士，云镇是渝城周边的一个小镇，山环水绕，生活节奏缓慢，是个十分适合养老的地方。

江染十岁那年，裴江女士带她回了一趟云镇。

裴江女士长年不回家，房屋年久失修，已不能住人。就在江染以为，裴江女士又会带着她爬进某个男人窝里，勉强寻得一个住处时。裴江女士的邻居收留了她们，也就是余清的妈妈。

余清的妈妈和裴江女士很不一样，头发老是扎成高马尾，再戴着一副银色边框眼镜，胳肢窝夹着一本书，或是背一个单肩布包。每天早上七点半准时出门，晚上八点半又准时回来。雷打不动。

她那时候不明白裴江女士和余清的妈妈究竟哪里不一样，只记得每次她和裴江女士走在镇子的小路上，就会有人在她们背后指指点点。

“你看那妆浓的，腰扭的，裙子短的，屁股蛋子都让她扭没了。啧啧啧……”

“我听我儿子说，裴江在江城做妓女，千人骑的那种，也没见她带丈夫回来，她那女儿多半是个杂种。难怪走哪都一副骚里骚气的荡妇劲儿……”

“她怎么还有脸回来呢，人家杨柳现在可是人民教师了，死皮赖脸地住在她家，可不败坏人杨柳的名声嘛，老余指定不待见她……”

“对啊，成心膈应人……”

她听得一清二楚，相信裴江女士也听见了，只是每次抬头看，裴江女士只当什么都没听见，红唇边还有一抹笑。

裴江女士带着她在余清家里呆了两个月。这两个月是江染活到现在以来，最轻松的日子。

这种难忘当然少不了余清的参与。

余清比她大六岁，她十岁，余清已经十六岁。

初次见面，余清比她高一个头，伸出手朝她笑，“你好，我叫余清，‘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清’的余清。”

余清在一个炎热的下午，写下这句诗，她在旁边看着，用手指指着娟秀的小字，给她说余是剩余的余，用的是繁体，清是清风的清。

从那以后，她便记得了这句诗，"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清。"这是李清照的词。

记忆里的画面都鲜活起来，她记起来了。

江染将舌稍微抵在自己上齿齿颚，又绕了绕，最后开口：“余清…姐。”

还有一个姐字她自动省去。

余清眼里有惊喜，笑了笑：“我就说，你怎么会忘记。”

“走，跟我去叙叙旧，难得在江城碰见一个熟人。”

余清极其自然地拉起她的手，再握住，甚至是十指相扣的那种握。这给江染她们再熟稔不过的感觉，仿佛中间七年的空白，仅仅只是时间开的一个玩笑。

余清自来熟，可她不这样。

这多出来的空白早就拉远了她们的距离，尤其江染品尝过那样侵蚀心脏的温柔后。

她已变了许多。

余清还未意识到她与江染之间无法填补的沟壑，直到拉不动江染，她才回头望着，十七岁的江染却是比她还高了。

江染挣了挣手。

余清有些尴尬，“抱歉。”

江染盯着逐渐脱离她指缝的手指，那五根指节白皙，指甲形状圆润饱满，修剪得十分齐整。

那仍是迄今为止，江染见过的最好看的手指。

余清问：“怎么了？”

江染动动唇：“在上班。”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余清终于意识到小女孩已经长成了一位少女，性子比小时候更加内敛了。不过些微的距离感还是让她蹙了蹙眉头。

-

刘发财不过是富人圈子最底层的那一类人，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在其他人眼里，他就是一个可供他们玩乐，看戏，谈笑的跳梁小丑。

更能引起人们注意的是这位曾经江氏集团培养的继承人，在圈子混得风生水起。富人的圈子来来去去就那么些人，大家都心照不宣保持着某种默契。一边面上笑意融融，互相打着太极。一边忙着背刺拉踩自己的竞争对手，乐于听取豪门背后的丑闻轶事。

直到下班前一刻，江染还能从无数人脸上看到幸灾乐祸的眼神，以及从他们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

这些，江染都不在乎。

大堂经理不就是认出了她才破例让她在这上班的吗。

从天堂跌入地狱，可以是她，也可以是在座的每一个人，等着吧，她总有一天会将这些人虚伪的皮撕下来……

现在她只能努力赚钱，完成学业才行。

她从来不甘心屈尊人下！

将一切收拾好后，江染已经很累了，她甩了甩脑袋，往餐厅门口走去。

大堂经理还没走。

江染与小扶告别后，走到大堂经理面前，挡住经理的去路。

大堂经理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矮胖男人，名叫王全。

江染半鞠了一个躬：“经理，我想预支这个月的工资。”

王全一脸不耐烦，“不行，酒店每月工资都是固定时间发放。而且你还没成年，万一跑了怎么办？”

江染捏紧了手，犹豫一番道：“我妈火化需要钱…请您通融一下。”

王全愣了一下，随即挑眉，“规矩就是规矩。…是吧，江小姐。”

江染也曾以vip的身份，住进过这家酒店。当时大堂经理是怎么对她的呢。

哦，笑得像只狗一样……

王全是在故意挑衅她。

江染微敛眼睛，眼底浮现了异样的情绪波动。她的脑海里又开始变成血淋淋的汪洋，想着要如何让这个又矮又胖的男人去死。

先划开他的大动脉，看着温热的血喷涌出来，还是先割开他的肚皮，掏出他的五脏六腑塞进他的嘴里……

江染的眼前出现了一层血色的薄雾，她仿佛已经置身其中了，用那双青筋乍现的手，捅进王全的心脏，一下再一下，每一次都用尽全力，直到将那里的肉捣烂，搅碎……

“还差多少钱？”

江染恶毒的幻想戛然而止。

余清的声音瞬间滑进了她的耳蜗，滋润着她的心脏，将她从某个血淋淋的地方拉出来。

江染很快平复了自己的情绪。

余清走到她的面前。

江染闻着那丝丝缕缕的柠檬味香水，将视线落在余清的唇上。

她唇瓣上的口红颜色掉得差不多了，露出本来的颜色。

像三月初开的桃花。

“你为何不走？”江染咽了咽口水。

余清眉心微蹙，眼睛盯着她，又牵住了她的手，再一次固执地十指相扣。

“…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