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会做美甲的师爷

“四年前遇见他的，我那年刚回北平，那时候是真吃不上饭，一脚踏进城门，所有眼睛就盯过来，和人打了多少架才能清净的坐下吃碗面，没人上前招惹烦我。”柳玥棠站在院中，抬头看着正前方的主屋，目光冰冷，没有温度的说起那段日子：“那时候才知道，什么叫有钱都花不出去。”

郭三万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他怎么忽然说起这些，只能怔怔听着。

“但是我想，我记事起就在北平，我怎么就连回家都回不了呢。我是可以趁着年轻出去闯荡，潇洒快活几年，可落叶归根，我总得回来，我不想我老时回来还一身骂名。”柳玥棠说着，轻笑：“所以我得回来，我得趁着年轻回来，回来改一改北平曲艺的天。”

郭三万看着他微微仰起头的脸，阳光切过檐角正好落在他脸上，衬出一小块阴影，让他的鼻尖眼睛都立体起来，他说这话时眼里带着自信和张扬，在这局促如其处境的院子里，他仿佛从未局促。

“你什么时候回的北平？之前离开的时候，也伤透心了吧？”

柳玥棠不可置否，在小芙蓉的接任宴席上，他头一次喝醉了。他其实酒量不好，喝几杯就倒，所以他一直控制自己很少碰酒，但那天他实在没忍住，尤其是那几个师叔构陷他因为嫖妓偷光师父的遗产，他借着酒劲就把桌子掀了。

那天的宴请，其实没有请他，让他背黑锅怎么可能请正主。他是自己贸然前往的，雅安是师父一辈子的心血，换了主人他怎么可以不到场，就算主人不是他，他怎么能不去亲眼看着。

他借着酒劲，控诉他们偷师父的遗产，拿师父留下的钱结交权贵，把戏园子里的孩子逼上绝路出卖色相，又看着作壁上观的梨园会长，骂他们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让歪风邪气脏了北平梨园行的名。

可惜那日到场的人，没有人信他的话，即使怀疑也畏惧坐上位的赵会长，赵会长是北平梨园行的头，说他让小孩卖色从中牟利谁会相信，谁又敢相信。众人只当着柳玥棠酒后发疯，是为自己没能担任雅安继承人而不忿妒忌，所以才大闹一场。

传到外面，也是这样，不过是多了几个版本，更为变本加厉罢了。

“说不气，不伤心都是骗人的，八年前我那脾气比现在可差多了。”柳玥棠兀自笑笑，这些事在心头还恍如昨日，那些刻薄阴沉的脸还历历在目，可提起来居然都八年了。

八年前他才二十岁，毛头小子就像郭三万这么大，可他没有郭三万这么懂事稳当知道隐忍。他在众人的追捧里转旦走红，在所有粉丝的热情里登台演绎自己喜爱的戏，小小年纪一场的收入要顶其他戏班子好几个月的收入，他怎么可能不狂妄。

只是他脾气心性好，外表热情温和，就像他师父说的‘人品端正’给人以错觉罢了。真的冤枉了他，坑害他，伤了他，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也不会念什么旧情。

“离开北平的时候，我师父才过身两个月，我都没从他离开这件事里反应过来。他走时正赶着除夕，我还在厨房擀饺子皮，他一直病着那两天精神却忽然好了，我还挺高兴，我现在还记着我包的是虾仁馅的，他最喜欢。”柳玥棠说的时候眼前好像真的闪过一幕一幕，他透过那些好像又见到了离去的故人：“可惜，他还是没吃上。”

他煮沸了水，等着下饺子，进屋去瞧他时，老爷子已经不动了。

他去探他鼻息，人都凉了，外面绽开的烟花发出的巨大声响才让他回过神，慌乱的缩回手来，带掉了他盖在师父身上的毯子。

“我恨他们师父尸骨未寒，就在他的园子里干这样的勾当；他们为了谋财，连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都能下得去手；更恨他们两面三刀把我玩弄鼓掌，借我的信任挖空雅安拿去攀附赵氏，愧对师父多年的栽培教导。”柳玥棠提起时没有切齿，语气无力而平淡，但郭三万可以想见他当年该有多气愤，他默默听他说：“我想不通，也不愿去想。所以，那场宴请之后我收拾行李离开了北平，辗转四年把南边走了个遍。如果不是四年前收到师娘去世的消息，我大概还会在外面漂几年吧。”

郭三万初听时很震惊，作为旁观者他也气愤，后来看他那么淡漠隐隐有些心疼，最后就剩下唏嘘了。

这些往事都是八年前的了，如果换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大概早就被遗忘掉了。

可孟祥他们还记得，柳玥棠也记得，大家都记得。

看来人太红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年少成名，万众瞩目，想从焦点里抽身如沼泽拔脚，哪那么容易又哪那么多幸运勇气，真抽出来时也消磨的差不多了。

“这里是你师父住的地方？”郭三万四下里看看。

柳玥棠却摇摇头，引着他进到里屋去，屋子也不大但陈设还规整，什么东西都有，除了有些积灰蒙尘，还能看出有人居住过的痕迹，不像外头野草丛生。

“刚才说的是从小养大我的师父，雅安的老班主。这间屋子，是郝派戏法郝老爷子住过的地方，他可活的好好的啊，人硬朗着还能全国各地跑呢，前些日子还托人带信说自己在禹杭叫我放心。”柳玥棠提起这个人嘴角微微带起笑意，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

郭三万哦了一声，四处看了看，发现桌子上摆着很多瓶瓶罐罐，还有修剪指甲的各种小工具，旁边还立着个木牌上面贴着各色的卡纸。他有些好奇：“师爷这儿，都是什么啊？”

“没见过吧？”柳玥棠走过来：“别看你师爷岁数大了，他可比咱们会赶时髦。这都是给那些太太小姐做指甲的，也不知道在哪看的，说沪上租界那边很流行，那些跳舞的富家小姐指甲上都镶金带钻，他觉着好看就跟人学了，上大街上找人练手也没人敢让他试啊，这不自己找模具鼓捣，这一本子都是他做的，各式各样的呢。现在在外头跑，他还带着一套呢，说那边不少人排队让他做，比戏法挣钱。”

郭三万觉得自己真是见识短浅，师爷还会给人做指甲？他就知道以前宫里头的娘娘们指甲长长的，都五颜六色镶金镶玉，富贵的很，而且做那么长的指甲就不能干活了，他们这些平民百姓肯定不是受众群体。

而且据柳玥棠说，这人也得五六十岁了，他实在想不出，一个老头怎么会醉心于这种东西。

他们这五行八作的行当里头，奇怪的人真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