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当年

温濯言睡觉向来很乖，像是十岁到他们家之前就养成的习惯。

一个睡觉姿势可以维持一晚上，不过自从江郁为了解决温濯言的失眠问题搬过去跟他一起住后……温濯言每天晚上都要把江郁的腿抬下去，然后再进入睡眠。

月光照的远方的背景朦胧一片，眼前温濯言的侧脸却是格外的清晰。

他的眼睫细长，看去如黑森林中整齐的排排枯木，于是往日不带有一丝表情的垂眸或看人时总是让人觉得冷淡。除了那双不太有富有神情的眼，高挺的鼻梁和略显薄情的嘴唇在月色的勾勒下显得格外流畅，冷清中含着令江郁移不开眼的美感。

“嗬——呼——嗬——呼——”

美感像是镜子被人一拳砸碎那般炸裂，霍超的呼噜声从小到大，然后逐渐开始富有节奏感。

江郁见那双眼睫颤了颤，眉头向中间汇拢，忍了片刻后温濯言还是缓慢的睁开眼。

向声源处微微偏头，与侧身睡的江郁来了个对视。

“还没睡吗？”温濯言的声音很轻，随风一起飘进江郁的耳朵里。

他揉揉耳尖，“还没，睡不着。”

温濯言跟他一样侧过身，在江郁正注视他的下一刻，一只胳膊的阴影在江郁面前放大。

瞬间，呼噜声被罩在了外面。

温濯言手心的温热和指尖的微凉一并传递到江郁全身，他见与自己仅隔两臂距离的温濯言再次阖上了眼，低声对他说，“睡吧。”

这人……真是的，明明是他被吵醒，自己只是单纯的睡不着。

不过这只手像是江郁那晚塞进温濯言怀里的雷神之锤那般，带着平稳心神的效果。

这一夜，江郁努力的控制住自己不乱动，然后在全身僵硬麻木中昏沉睡去。

……

霍超拉开汽车的窗户，给顶着两个大黑眼圈的人奋力挥手。阳光的照射下，江郁眯了眯眼也只能看到霍超的那一口白牙，向他们咧嘴大笑着说，“下次假期见！你们要是回来一定告诉我！”

相比他俩，霍超好像更像那个送别的人。

“知道了知道了。”江郁朝他摆手，“下次见。”

温濯言也同样，“下次见。”

汽车驶离路牌，扬起一片干燥的尘埃。两人对视一眼，顺着原路返回，

从县城的汽车站步行到最近的一个村子大约三十多分钟，若是骑自行车的话十分钟就到了。

当年上学时，若江郁决定今天放学后准时回家就会在这条路上碰见独自回家的温濯言，然后把他捎上一起回家。

“没什么变化，路边还是一堆狗尾巴草。”江郁说着就随手折了一根，绕着手指缠两圈，快速做了个戒指套手上晃悠。

“拐弯那儿的路应该是修了修。”

江郁下意识朝那个方向回头望去，可是他们已经走出一段距离，只能看到拐弯处的狗尾巴草长的茂盛，“你还记得走之前是什么样子？”

看不到，他只好作罢，不过江郁倒是惊讶于温濯言的记忆力。

“内弯处因为受力的原因，路面有些碎裂。”温濯言淡淡解释道：“江叔叔那天开车带咱们走的时候还在这个地方颠了一下。”

“这你也能记得！”江郁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

“我还能记得以前无聊时坐在桥头，记下的来往车辆的车牌号。”

但下一秒，他从温濯言脸上读出了落寞，“可是我就是想不起来姥姥出车祸那天的车牌号。”

他说，“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那天晚上下了暴雨。

昏黄的大路灯忽明忽暗，雨线密让人的睁不开眼，温濯言抬起眼镜，刚擦拭掉的水珠不过一会儿还是会重新糊在眼上。

江郁就坐在村口的小溪边，看流动的溪水被雨珠不断的打出一个又一个的涟漪，向周围阵阵扩散，上一阵的余波还未结束，下一阵的雨水又接连而至。

身后，是时不时在大雨里飞驰而过的汽车，他像是完全听不到那些车轮碾过水塘的声音。眼前的小溪让他着迷，让黑暗中的他试图找到一些让自己安心的东西。

可是人生本就是浮萍，他们有根，可无处落脚。

“江郁——！”温濯言又一次被眼镜上的水痕蒙住视线，他隐约看到了江郁坐在路边那单薄的背影，看到了江郁转过头，还有一阵刺眼的亮光和让他耳鸣的刹车声。

那一瞬间，世界好像安静了许多。

他们听不到雨声，也没有雷鸣。

在身体与身体碰撞的猛一刹那，他在黑夜暴雨中接触到的最后一片温度，是来自于罗素梅。

当年在那场火灾中，他艰难睁开的那一眼，就是罗素梅瘦小而又干绷的身体。罗素梅把他抱在怀里，就那样一步一步的，踉跄的，蹒跚的，不稳的，把他带离死亡。

今夜的罗素梅迈开了平生的最后一大步，再次将温濯言从死亡中推离。

“姥姥——”

是血，柏油路上到处是血。

货车只留下了快速缩小成一个点的尾灯和绝望的雨夜。温濯言手脚并用爬过去的时候，江郁已经近乎于摔倒的姿势跪在罗素梅身边，少年对着残缺的身体甚至无从下手，只能绝望的哭泣大喊，

“罗素梅——”

泪水和雨水一并发泄在这个喧嚣的雨夜，水流混夹着罗素梅的血液，流淌到温濯言的身边，沾染在他带泪的面颊。

他在爬向罗素梅的最后一刻无力的伸出手，好像是要抓住什么。

可他除了满手冰凉什么也抓不到，他尝试去抓住罗素梅身体的最后一丝温度，抓住雨幕里从眼前一闪而过的车牌号。

……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你记不清也很正常。”江郁用手拍拍温濯言的肩膀，朝他报以一个略显勉强的微笑，安慰道：“迟早有一天会抓到那个人的。”

温濯言侧头垂眸看了看那只手，回以浅笑，“嗯。”

但是时隔三个月，那个大雨里的肇事逃逸者真的能被抓到吗？温濯言日日夜夜在脑海里回想，每回想一次，就会被拉扯进那个漆黑冰冷的雨夜，在绝望与痛苦里无法自拔。